老鹹魚用一種猶如看傻子似的目光盯著朱二——出海賺大錢?這位公子不會是腦袋被石頭砸過,於是傻了吧?雖說海貿確實賺錢,但不論是江南、福建乃至於北面那幾個大港口,家裡有海船的富紳大戶誰會派出真正核心的子弟?
只有那些在家裡被排擠的旁支子弟,才會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出海搏命,希望在波濤中殺出一條前路……不,是錢路來!眼前這個明明是弔兒郎當的貴公子,難道是傻得以為海上的錢都那麼好賺?
但同時,他也懷疑對方是裝傻子糊弄他,其實把他當成傻子。
可他再想想無數戲文話本里的故事,隱隱約約覺得有一種形象和朱二此時彷彿重合了。他眼珠子陡然突出,霍然站了起來。
「二公子說你是離家出走?呵呵,離家出走還能帶那麼多隨從招搖過市?不太可能吧!要我來猜,你大概才是真正的大皇子,那個滄州行宮裡的是冒牌貨!」
老鹹魚這一下動作非常大,船頭因為他的陡然起立而有了少許晃動,結果船艙裡頭的朱二嚇了個半死,不得不拚命攀著船沿,這才沒有因為失去平衡而掉下水去。等這驚嚇勁頭過去之後,他便怒瞪老鹹魚,氣急敗壞地罵了起來。
「死老頭子你是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戲看多了!那個心思狠毒的爛貨,我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大皇子和二皇子簡直是比誰更爛,在京城裡亂七八糟的破事一大堆,誰沾染誰倒霉!從前是有母雞護崽子似的皇后護著,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大皇子非得被扒掉一層皮不可!」
堂堂皇子卻被眼前這位自稱齊二公子的年輕人罵作是爛貨,老鹹魚自然不會等閑視之,只覺得眼前這人身份不凡,興許是解決滄州局面的關鍵。但人不是大皇子,戲文里那種黑鍋都是奸臣背,皇族都是光偉正的戲碼也就沒指望了,因此他不得不賠笑對朱二拱了拱手。
「二公子見諒,見諒。我這不是關心則亂嗎?你要是大皇子,滄州行宮裡是個冒牌貨,那你轉瞬間就能站出來彈壓局面,懲處那些打著皇家名義肆意妄為的惡霸豪強,給小民百姓一個公道……那時候,你就算砍了我那外甥冼雲河的腦袋,我也絕不皺半點眉頭!」
廢話,砍你外甥腦袋,又不是你的腦袋!
朱二心裡瘋狂腹誹,但更不以為然的是老鹹魚這種實在太庸俗的平民意識——堂堂皇子躲著不露面,讓個冒牌貨招搖撞騙,禍害民間?這什麼見鬼的想法!要真是有這麼一個偷偷躲在暗處的傢伙,那麼這傢伙絕對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
想到這一點,他對自己的智慧就有了幾分信心,當即呵呵一笑道:「老鹹魚,你也別操那份空心。你外甥是你外甥,你是你,誅九族的法令,那是從太祖的時候就完全廢了,就算他造反謀逆,那也和你這個母舅沒有半點干係。之前追我們的那幫傢伙,蹦躂不了多久!」
他說著就豪氣干雲地大手一揮:「等京城那邊得信派人過來,轉眼間就能讓那群該死的傢伙灰飛煙滅!」
朱二這個說話的人沒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問題,但對於老鹹魚來說,這話的問題那就多了。只不過,這大半輩子飄在海上,油滑到極點的老頭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反而還笑容可掬地連連點頭:「要是人人都和二公子似的深明大義,滄州也不會遭此大難。」
他緊跟著就滿臉懇切地看著朱二,唉聲嘆氣地說:「滄州這是倒什麼霉了,竟是招來了這樣的彌天大禍!此番災難就算是過去,在朝廷眼裡,滄州百姓也成了逆賊的同黨,到時候賦役上頭難免要遭上頭盤剝,可憐百姓啊……嗚嗚嗚嗚……」
老頭兒說哭就哭,半點不含糊,活脫脫一個戲精。然而,他這演技也許能矇騙一般的公子哥,但對於自己精明起來也能是個戲精的朱二,那段位到底還是不足。
因此,朱二沒好氣地喝道:「好了好了,給我打住!我就是個二世祖,哪有本事管這樣捅破了天的事!」可說到這裡,他又乾咳一聲道,「當然,我自己都被人追殺到這份上了,不可能沒一點回報!只要和我的那幾個護衛聯繫上了,也不是不能給你想想辦法!」
老鹹魚頓時大喜,立刻連聲謝過,隨即就鑽到船艙中去,不多時竟是在船頭洗洗刷刷,做起了晚飯。這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的朱二聞到那股香味,一時饞蟲大起,可就在他抑制不住吞咽口水的時候,突然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對了,老鹹魚,你那鋪子里不是一直都賣些挺奇怪的東西,比方說那酸酸甜甜的番茄醬,上次我還吃過,你趕緊也拿著做點菜來我嘗嘗,比如來個番茄魚……」
他之前是裝作偶遇和老鹹魚結識上的,後來雖說去過他鋪子里,但為了避免引人懷疑,一直都只是假裝對那些東西感興趣,卻也沒有過分深究。
此時他一邊說一邊探頭看著鍋子里,正好完美躲過了老鹹魚那審視的眼神。
「眼下這是在船上,只有乾魚干蝦酔蟹,兩罐泉水,這還是我為了出海釣魚備下的,哪有番茄醬!再說了,那些都是拿瓷罐子封好的,得賣給喜好珍奇的貴人,我自己拿來吃……瘋了么?那一口一口都是錢!」
說到這裡,老鹹魚見朱二不以為然地輕哼,想到這傢伙前幾天表現出來的不諳世事,之前逃生時的慌張狼狽,還有剛剛那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出身來歷,他就放緩和了語氣。
「那番茄醬哪是什麼酸酸甜甜的,你自己也吃過,主要就一個字,酸!為了讓你這樣的貴公子吃下口,我得調上好些糖,又或者蜂蜜!你要喜歡,回頭捎你十罐八罐,回頭你對京城那些正懷孕的貴婦人們好好提一提,我這也能多賣出去一點不是嗎……」
他這話音剛落,朱二就立刻精神百倍地一拍大腿:「這可是你說的!可別哄我!等等……這既然是海外來的,十罐八罐是不是太容易了?死老頭子,你不是誑我吧?那些海船上恨不得多裝一點海外珍奇,誰會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吃食裝上一堆?」
「所以說你這種豪門大少爺哪裡知道這種門道!」
老鹹魚一面攪動著鍋子里香氣四溢的湯,一面往裡頭加著形形色色各種朱二看不明白的佐料,也不管人那垂涎欲滴的表情漸漸變得有些微妙,他卻自顧自地說:「這海貿,從咱們大明運出去的東西又多又重,比方說,綢緞、布匹、瓷器、茶葉,能把一條船填得滿滿當當。」
「至於回來的時候裝的是什麼?寶石、香料、金銀,這些東西要比去時那些貨物占的地方小得多,所以為了壓艙,船上反而得想方設法加上沉重的東西。比方說,木材,比方說,咱們這裡沒有的珍奇石料……反正只要沉的東西就行了,捎帶上這些吃的算什麼?」
朱二嘴角上翹,臉上露出了有幾分得意的笑容:「我是不知道你說的那些,但我吃過那番茄醬,不像是那些腌出來的酸菜酸蘿蔔,明顯是另一種酸。我老師說過,但凡沒有經過發酵的,咳,但凡不是腌的,又不是乾的食物,就很難保存那麼長時間。」
「再說了,你那番茄醬放的糖不多,那就更加不耐保存了。哪條海船不得在海上漂泊一兩個月,要真是海外帶來的東西,又在你那店裡積存那麼久,早就放壞了!所以,我看是你這傢伙貪得無厭,把自己種出來的東西冒充海外帶回來的珍貨!」
說到最後,朱二得意洋洋,只覺得拂面的海風也在誇獎自己。可是,當他看到抬起頭的老鹹魚時,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因為就只見這個從前仙風道骨,現在狼狽不堪的老頭兒,眼神中閃動著某種讓人戰慄的光芒,那就好像……
難道是被他說准了,老頭兒現在正想著怎麼殺人滅口!
朱二本來就膽小,此時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連忙東張西望,尋思著自己是不是跳水逃生比較好。然而,老鹹魚那如同鷹隼似的利眼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之後,那眼神再次恢複了一貫的渾濁和黯淡。
「二公子你可真敢想……呵呵,我要是真的種了一大片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還用得著窩在滄州開這麼一家小鋪子嗎?哪怕到京城去找一家豪門,毛遂自薦當個園丁,指不定人家也會喜歡這些奇特的東西。畢竟,我聽說京城很多權貴都最好炫耀。」
他說著就聳了聳肩道:「至於這番茄醬保存,其實得感謝太祖皇帝,要不是他那時候把如何製作烈酒的法子公諸於天下,這番茄醬也不能保存那麼久。其實說簡單也很簡單,把做好的醬裝到乾淨的瓷罐子里,上蒸籠,然後趁熱在裡頭倒上烈酒,越烈越好。」
頓了一頓,他就繼續說道;「燒熱後,取出瓷罐子蠟封保存,這就可以放好幾個月。雖說一旦開封就得立刻吃完,但好歹沒開封的那些番茄醬能放很久。要知道,船行海上,很容易生病,缺醫少葯,人很容易死,也是太祖皇帝公諸於天下,那是因為沒吃新鮮蔬菜和水果。」
「所以,這番茄醬對於海商來說,可是極好的東西。當然橘子醬梅醬之類的也都是如此。你大概不知道,海船上這些年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醬料!」
能煞有介事地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