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壽一直懷疑,皇帝把廬王別院賜給自己,一來是因為朱瑩的關係愛屋及烏,二來是因為他在算學上的天賦確實對了推崇太祖的皇帝心意,三來是為了省下每年修繕房屋的大筆開銷,至於四來……這座園子正好在國子監和趙國公府的中間點上,很適合國子監學官。
如果他一直在國子監的話,那麼,這無疑是非常完美的住宅。恐怕,他做出的那種無意於前途,只有心教化的姿態,皇帝是信以為真了。
下課之後先敲打了一番朱二,張壽就出了國子監大學牌坊,卻遇到了明顯在這裡等候了一會兒的朱大哥……只不過,這次人身後那些護衛手中,卻沒有提著食盒。而朱廷芳見張壽快步走上前來,他就微微頷首道:「喬遷的事我本要去幫忙,瑩瑩卻硬說不用。」
「所以,我眼下過來接你一塊過去看看。免得那丫頭指手畫腳,全憑自己的喜好。」
張壽不禁一笑:「全憑她的喜好也沒什麼不好,我聽說瑩瑩從前就對園林頗有見地,就連趙國公府和趙園之中,也有不少地方因為她建議而改動了一二,足可見她在這方面很在行。張園有她費神,日後想來也必定安居,我何必勞心?」
他一向都不覺得自己全知全能,所以,什麼事該管,什麼事不該管,他心裡非常清楚,此時更是悠然自得:「反正我只要書房三間,苗圃一座,其他地方隨便她就是。娘也說,她恨不得瑩瑩樣樣都安排好,她也可以省心省力。」
對於張壽這樣的態度,朱廷芳雖說事先已經有所判斷,可此時此刻親耳聽到人這麼說,他還是不由覺得心情更輕鬆了幾分。說話間他完全忘了,自己還有個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正在國子監讀書。等護衛牽馬上來,請張壽上了馬,他就點點頭道:「走吧。」
當一行人來到張園時,整條張園前頭的大街,不但沒了早上朱瑩帶吳氏和謝萬權那一行人來時的長隊車馬,而且連整條路都已經洒掃得乾乾淨淨。雖然張園佔地極大,可就和趙國公府一樣,整條大街當然並不止這一座宅邸,左鄰右舍雖並非頂尖富貴門庭,卻也是官宦。
而此時朱廷芳親自護送不說,還示意護衛在馬前打了個張字旗號,那份招搖,張壽簡直無語,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拐上張園門前這條街,左鄰右舍竟是全都遣人門前行禮,打躬作揖說自家已經有道謝帖子送到門上,改日必當登門拜訪諸如此類云云。
等一頭霧水的張壽在張園門前下馬,老劉頭一溜煙上來搶過韁繩,殷勤扶他下馬時,低聲說出了幾句話時,他這才明白,那些他前幾回來時從不曾偶遇過的鄰舍怎麼會這麼客氣。
「大小姐派隨行過來的李媽媽去鄰舍各家送了喬遷的糕餅和果子,還有少爺你的拜帖。」
張壽不禁回頭看了一眼朱廷芳,就只見這位朱大公子若無其事地笑道:「祖母和母親什麼都沒說,瑩瑩雖說自小性情驕縱乖張,但只要她真願意做事情,堂堂趙國公府大小姐周到起來,那自然會面面俱到。絕不會讓人挑禮節。」
得知是朱瑩自己的主意,而並非是家裡吩咐,張壽不禁啞然失笑。等到進了大門,他就只見絲毫沒有僕人四下穿梭的忙碌情景,那座無題之堂前偌大的院子整潔幽靜,就彷彿他當日隨同阿六第一次來遊園時的光景。
順著甬道來到大堂前,他突然注意到,原本那偌大的無題牌匾竟然沒了,他頓時有些意外——雖說他一向覺得皇帝當年親題給廬王的這兩個字實在是惡趣味,如今廬王別院變成了張園,這兩個字就更加不合時宜,可隨隨便便摘掉皇帝親題的牌匾,這是不是不太合適?
要知道,當初在國子監,周祭酒就差點因為把太祖親題的九章堂牌匾給收到了庫房裡,進而遭人誣陷!
他正這麼想時,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歡快聲音:「阿壽,大哥!」
朱廷芳眼角餘光早就發現了躡手躡腳過來,想要嚇他們一跳的朱瑩。可當朱瑩真的出聲叫人,卻是張壽在前,他這個大哥居後,他還是不禁心中鬱郁。可是,看到朱瑩那簡直是由內而外的欣悅,他那心情漸漸又重新轉好。妹妹都要嫁人了,他還指望她如從前那樣?
猶如彩鳳從天而降的朱瑩看到朱廷芳一臉淡定,而張壽也是笑眯眯看著自己,一點都沒有被嚇到,她就有些遺憾地輕哼一聲。只不過,她剛剛看張壽打量這座正堂,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當即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
「這牌匾可不是我私自拿下來的,是皇上派了司禮監的呂公公帶人取了下來,說這是廬王舊物,他要收到內庫里去,卻不能隨隨便便賜給外人。至於這座正堂題名么……阿壽你自取也行,求助於別人也行。可今天說是喬遷的黃道吉日,卻不是你的休沐日,人也不好請。」
張壽想想皇帝那特立獨行的性格,不禁呵呵一笑。他雖說覺得能為這座正堂潑墨揮毫的人,不說葛雍,齊景山和褚瑛全都夠格,可再一細想,他就無所謂地說:「那這座正堂就如此放著好了。我不是什麼講究的人,無題的牌匾固然拿掉了,卻未必要換上題字匾。」
這拗口的話頓時聽得朱瑩眉頭大皺,而朱廷芳只微微一愣,隨即就讚許點了點頭。
「此言不錯,空著卻也並無不妥。」
大哥都贊同張壽,朱瑩就懶得多想,抬頭看看此時日頭,她就笑著說道:「時候不早了,吳姨早就讓劉嬸她們去預備午飯,酬謝一下來幫忙的謝萬權,還有辛苦幾天的關秋他們。阿壽你和大哥來得正好。可今天到底是喬遷之日,晚上要不要在這裡擺兩桌慶祝慶祝?」
喬遷擺酒,這卻也是京城舊俗之一,但張壽在京城有幾位尊敬的師長,有一些有趣的學生,但唯獨朋友卻談不上——如戶部尚書陳尚這樣他理應稱一聲師兄的,他卻也不敢真的把人當成自己的朋友,因為從身份和資歷年紀上來說,人家妥妥就是他長輩這一級的。
所以,張壽並沒有把這喬遷之事看得很大,再加上這座宅院已經極盡招搖,他今天又沒休沐,也就沒有事先四處送帖子。此時朱瑩問出來,他算一算自己在京城的熟人,除卻師門那些長輩,最大的那個群體就是半山堂和九章堂的學生,他立刻就搖了搖頭。
「還是不用了,過兩天再聚一聚。到時和你二哥說一聲,再加上朱大哥,我把蕭成帶來,如果陸三郎想湊趣就帶上他,其餘人就不必驚動了。否則那一堆學生跑來,有的送禮有的囊中羞澀,熱鬧一宿,他們誰要是缺課或者白天打盹,那就沒意思了。」
張壽沒等朱廷芳和朱瑩兄妹表示支持或反對,他就若無其事地說:「喬遷只是小事,要熱鬧,等到他日我成親的時候,那才是真正的熱鬧。」
「嗯,說的也是,想要熱鬧日後有的是機會,等你以後成親就熱鬧了……」朱瑩習慣性地附和張壽,可等到成親兩個字說出口時,她才陡然醒悟到關鍵!什麼叫你成親……那分明是暗指他們倆成親的熱鬧場面!
那一瞬間,縱使她再大方再爽朗,也不由得雙頰一片通紅,當即嗔怒地瞪了張壽一眼:「這話也是能隨便拿出來亂說的,你也不怕我大哥揍你!」
朱廷芳不禁莞爾。眼見得張壽又是輕輕巧巧三言兩語,朱瑩便轉怒為喜,緊跟著兩人便一前一後往裡行去,卻是把他給撇下了,他沒了最初那種妹妹大了將要出嫁時的鬱郁,只是搖搖頭就緩步跟在了後頭。
此刻時辰已經不早,朱廷芳見到吳氏,卻只是瞥了一眼他早起就知道過來幫忙張壽搬家的謝萬權,對於敬陪末座的關秋,卻也沒提出什麼異議。等到一頓豐盛卻不奢華的午飯之後,他本待送張壽回國子監,外間卻有稟報進來,說是老師有消息了,他便立刻起身告辭。
接送了張壽這幾日,他已經算是給了京城各方人士一個警告,相信若再有人心懷歹念,也該好好掂量掂量!倒是他老師劉志沅的事,他必須先解決好!
而朱廷芳一走,張家的氣氛立時鬆快了起來——別說面對這位親家大公子素來就有些惴惴然的吳氏;對著朱大哥總不免多幾分正經,不正經時也得注意分寸的張壽;就連朱瑩,對著大哥固然敢撒嬌,卻也不敢太放肆,否則大哥那臉色一板實在是嚇人。
至於謝萬權,那就更不用提了。不說朱廷芳貨真價實的貴胄出身以及如假包換的戰功,就說這位朱大公子曾經在率性堂月考之中留下的清一色甲上考績,以及從廣業到率性六堂,每堂升堂考全都是第一,每堂全都是齋長,這幾乎在國子監從未有過。
當然,在他之前,天下傑出學子,多數薈萃於各家私學書院,鮮少將國子監當成首選,這也是極大的原因。然而,自從有朱廷芳在國子監獨領風騷,彷彿天下再無英傑的一幕之後,如他這樣的後生晚輩,就多被私學和書院的師長以各種特貢選貢之類的名目送國子監讀書。
天下文人,誰願意看到勛臣子弟獨霸國子監?可等他來到京城的時候,那位在國子監留下傳說的朱大公子,就猶如太祖皇帝所言,揮揮袖,不留下一絲雲彩,早就離開了……
謝萬權心裡這麼想,但終究很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