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常常挑事的國子博士楊一鳴不在,國子監中正風平浪靜的時候,朝中卻從這一天早朝開始就一片嘩然了。焦點並不在於張壽要分割半山堂,甚至也不在於張壽建議半山堂和率性堂對調,焦點只在於一件事。
謝萬權這個前率性堂齋長竟然因為一時義憤,要退出率性堂!
如果說謝萬權曾經因為是國子監最年輕的齋長而名噪一時,那麼隨著陸三郎和張琛,以及後來的朱二,這三個紈絝子弟的代表都先後成了齋長,他就再也不如從前那樣光彩奪目了。而且,他在張壽那兒栽了大跟頭,又很可能開罪了葛太師,他曾經背後的靠山也偃旗息鼓。
所以,首輔江閣老在早朝上指斥謝萬權欺師滅祖,要求革除其功名,追奪監生,逐出國子監的時候,並沒有預料到會遭致任何反對。在他看來,張壽和謝萬權大概率不是一夥的,只不過楊一鳴愚蠢到曲解了學生的好意,這才會導致如此下場。
可站在他的角度,自然絕不肯放縱謝萬權的這般舉動——否則日後國子監人人效仿,那會是怎樣的局面?而且他這個首輔有那麼多門生,萬一也跳出來謝萬權這等欺師滅祖的呢?
「天地君親師,師者為長,就算楊一鳴真的犯錯了,那他也是師長,別說訓斥謝萬權幾句,便是打他,他也該低頭接受!以下犯上,以卑逆尊,如此狂悖之徒,怎能不嚴懲?國子監是他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嗎?」
然而,江閣老的義正詞嚴非但沒有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同,反而招致了群起而攻。
一貫和江閣老過不去的孔大學士第一個站了出來,冷笑一聲道:「當學生的是應該尊敬師長,但那也得是嚴於律己的師長。像楊一鳴這樣寬以律己,嚴於律人的傢伙,就不堪為人師!謝萬權都已經被當眾辱罵到這份上了,他要是再能忍,那不是聖人……」
「那是無用的廢物!」孔大學士一下子提高了聲音,看也不看江閣老那被他氣急的樣子,隨即一字一句地說,「所以,謝萬權此人,知錯能改,也算是有點血性。此次哪怕做得過了一些,但不應該太過苛責。」
這時候,一貫好好先生似的吳閣老卻也笑眯眯地說:「是啊是啊,明明是楊一鳴鬧出來的事,謝萬權只不過是出來想要當個和事佬,息事寧人,誰知道會被楊一鳴會錯了意?他所言精到,只不過是遭了池魚之殃。要是按照江閣老這般措置,那實在是傷了一個人才!」
內閣排名第二和第三的大學士出來和他打擂台,江閣老自然又驚又怒。可讓他更加意想不到的是,在這兩位閣老之後,今天竟然再次上朝的趙國公朱涇更是直截了當;
「楊一鳴哪是不堪為人師表,簡直是卑鄙狹隘,自私自利!這等只會爭名奪利的人在國子監能教出什麼好學生來?周大司成剛剛實在是太寬容了,還說什麼把人下放為州府縣學官?省省吧,誤人子弟!」
罵過楊一鳴,朱涇又目視江閣老,呵呵一笑,但那笑聲明顯有些冷:「我記得謝萬權當初受人之託去融水村找我那未來女婿張壽麻煩的時候,背後好像就有朝中某些老大人們若隱若現的影子吧?如今這是發現謝萬權沒用了,打算把人一腳踢開,不留後患?」
陸綰滿心都是陸三郎昨天晚上說的那些話,上朝過程中始終心不在焉,當發現江閣老先被孔大學士噴了一臉,接下來又和朱涇扛上了,而且是因為謝萬權這個人,他不禁心裡咯噔一下,意識到了一個最大的重點。
那一次唐銘和謝萬權,就是他慫恿去融水村挑事的!而這件事從前也許瞞得住,一旦謝萬權真的因為退出率性堂而被處罰,那麼這個絕頂聰明的小子很可能會豁出去!
他又不是那種動輒殺人滅口的蠢貨,既然如此,恐怕陸三郎說的話,他不得不考慮……
江閣老被朱涇這指責氣得面色鐵青,當即怒斥道:「朱涇,你這是捕風捉影!」
「想當初某些御史狂轟我父子的時候,難道便是親眼看到了戰事進展?一個個說得言之鑿鑿,就和親眼目睹似的,那痛心疾首,讓人簡直覺得他們是不是軍中死裡逃生回來的,哪曾想是在歌舞昇平的地方指點江山的口若懸河之輩!難道他們不是捕風捉影?」
噴過御史之後,朱涇這才冷冷說道:「我之前聽說那謝萬權去找過張壽的麻煩,還心想這小子是不是讀書讀到腦袋壞了,可聽說了昨天那件事,我倒覺得,這小子倒有些擔當,之前不過是被人當了槍使。留在國子監里繼續被楊一鳴這種小人荼毒,他有些可惜了。」
朱涇說著就環視了一眼其他人,眼睛微微眯起,彷彿正準備捕獵的猛獸,看得不少人都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而直到這時候,他才不慌不忙地說:「江閣老既然容不下謝萬權,臣向皇上討個人情,把他派去宣大總督王傑身邊歷練一下如何?」
這一刻,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裡閃過了一個念頭。王大頭在京城的時候是專接麻煩事,背鍋不甩鍋的好漢,如今外放宣大總督,去面對那樣一個出離棘手的爛攤子,還要繼續給人當保姆,還要繼續接受京城塞過來的麻煩……王大頭簡直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
眼看江閣老那張臉已經憤怒到了極點,想到陸三郎說,朱涇絕不會因為他陸三郎是張壽的學生,就放過自己這個曾經衝鋒陷陣的,如今看朱涇似乎卯足了勁打算和江閣老針鋒相對,陸綰不禁心中一動,看向了其他人,心想這位趙國公不可能獨自上陣。
果然,對於朱涇這樣的建議,就只見戶部尚書陳尚咳嗽了一聲,隨即竟是一本正經地說:「謝生雖然曾經犯過錯誤,但既然當眾對張博士認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如今又被楊一鳴逼出了率性堂,雖說論理他還可以繼續下科場,但難保不會有江閣老這樣苛刻的人。」
「所以,臣也贊同,讓謝生去王總憲身邊歷練幾年,看看他能否學以致用。」
聽到江閣老竟然被陳尚不動聲色地扣了一頂苛刻的帽子,一時怒容滿面,陸綰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主動站出來說道:「皇上,剛剛趙國公說,上科北直隸鄉試解元唐銘和謝萬權一塊去融水村,背後有人指使,臣不想文過飾非,那件事其實是出自臣的授意。」
江閣老那張臉頓時完全僵住。陸綰這是瘋了?
你以為朱涇是什麼人,會因為你坦白就寬宏大度地原諒你?
然而,陸綰卻彷彿沒發現四周圍那些彷彿是當他瘋子似的目光,微微低垂著頭,聲音微微帶著幾分聽上去很真實的誠懇……以及頹然。對於在宦海沉浮了幾十年的他來說,這樣的表演簡直是信手拈來,一點都不難。
可此時此刻他說出來的話,卻彷彿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因為他很清楚,走出去這一步,再要退回來,那無疑是難如登天。
可剛剛看到朱涇這硬頂上江閣老的勢頭,他很清楚,最近越來越不得聖心的江閣老恐怕在內閣留不了多久。而等到江閣老撐不住,他這個兵部尚書說不定就是人家那猙獰獠牙的下一個目標。畢竟,他雖說並不是最堅定的首輔黨,可得意門生這四個字卻是刻在腦門上的!
「皇上,臣之前一直恥於承認,是因為犬子陸築突然就變成了張博士的學生,而且還浪子回頭學了好。對比臣從前棍棒齊下,他卻始終弔兒郎當的舊事,臣這個當父親的實在是沒什麼顏面,說實話,就連之前犬子訂婚,如果不是不請張博士實在無禮,臣也不想請他的。」
說到這裡,陸綰頓了一頓,這才繼續用相當低沉的聲音說道:「臣之前因為道聽途說陸築在京郊一個小村子拜師學藝,而且那所謂的老先生被一堆人大肆吹捧,便心中不信,隨即又因為趙國公府中有人嚼舌,就託了唐銘和謝萬權前去查訪,說到底,實在是心思狹隘。」
「臣不但對趙國公有些成見,而且因為大同那邊所謂不利的戰事傳聞,對趙國公領兵也是心存不滿。」他絕口不提當初還和朱家煞有介事地談過兒女婚事——當然,是和朱二,不是和朱涇。而他僅有和朱二私底下接觸過一次,完全不足以被人拿出來說事。
故而,越說越是愧疚的陸綰終於深深一躬身,說出了這許多鋪墊之後,最重要的話。
「臣在任兵部尚書期間,兵部竟然有內鬼和臨海大營叛賊互通關節,圖謀不軌,雖說承蒙皇上寬容,不過罰俸留任,但這幾個月來,臣想到不但沒管好自己這一攤子,還險些誤了軍國大事,任由言官誹謗大將,心中不安,若是再戀棧不去,那簡直是太不知羞恥了。」
「所以,臣請辭兵部尚書,還請皇上恩准。」
什麼叫做一石激起千層浪,陸綰這辭呈完全可以稱得上。就連剛剛聽到陸綰坦然承認派唐銘和謝萬權去戳穿張壽的「真面目」時,一度大吃一驚的江閣老,這會兒更是瞠目結舌!至於其他和陸綰熟或者不熟的朝官們,那也是忍不住竊竊私語。
而趙國公朱涇雖說不至於出離驚愕,卻也不禁懷疑之前那個夜訪家中,和自己談笑風生,擺明了就是想不要臉地把舊事一筆揭過的陸綰,是不是被人掉了包。
要知道,哪怕知道陸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