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鳴之前大叫大嚷的聲音太大,再加上傍晚本來就是國子監下課時間,國子監太學牌坊下頭圍著的人越來越多,除了最初那些本來就被他刻意從率性堂引到這大門口,目睹朱瑩「打人」那一幕的監生,正義廣業等各堂監生也都擠在周邊看熱鬧。
至於那些衣著光鮮的半山堂監生們,則是抱團佔據了另外一邊一個角落。對於率性堂那破舊的屋舍,他們其實是萬萬看不上——地方比半山堂狹窄,光線不如半山堂來得透亮,桌椅板凳那就別提了,根本就是一碰就壞,搖搖欲墜——可他們都知道這背後的意義很重要。
如果兩堂能夠對調成功,那其實就是間接撼動了率性堂國子監第一的地位,也順便讓人知道,半山堂並不是國子監墊底!
而在其他監生看來,相比楊一鳴被朱瑩駁斥得體無完膚,肩頭更是絲毫沒有鞭笞痕迹,那聲嘶力竭的樣子顯得虛張聲勢,醜態畢露,謝萬權的表現無疑更讓人服氣。再說,但凡不是率性堂的監生,不免都暗自鄙薄楊一鳴凡事只想著率性堂,根本不顧其他監生!
當下,人群中也不知道是哪個大膽的人叫嚷了一聲:「謝齋長說得沒錯,國子監又不是只有一個率性堂!半山堂和率性堂換了講堂,率性堂那些監生倒是能享福了,憑什麼!要換大家輪流換,包括九章堂一塊,國子監八堂每月輪換講堂一次,這才是平等!」
聽到這話,張壽身後的朱廷芳頓時心中一跳,目光立刻朝人群中望了過去。
可還沒等他找到那個鼓噪的人,類似的附和聲竟是此起彼伏,有不少人提出了朱瑩最初說的太祖舊制,主張六堂輪換才是解決國子監講堂大小不均最好的辦法。在這亂糟糟的聲音當中,少不了也有幾個鼓噪朝廷撥款修葺國子監的,可都被其他聲音給壓了下去。
在這猶如狂風驟雨一般的呼籲聲中,距離國子監不遠的順天府衙派出的差役們卻姍姍來遲。為首的捕頭林老虎臉色發黑地望著那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忍不住捏了捏脹痛的眉心。當身邊一個捕快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句頭兒時,他立刻不耐煩地側過了頭。
「這兒人也實在是太多了,足有千八百,是不是要驅散了他們?」
「驅散?你給我說怎麼驅散?這都是監生,不是阿貓阿狗!你是拿著鎖鏈上去抖開鎖兩個人回去蹲大牢,還是怎麼著?這麼多人,你敢上去,信不信他們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
那捕快被林老虎罵得作聲不得,只能怏怏閉嘴。
而林老虎踮腳遠望,見國子監那太學牌坊前人潮洶湧,身為始作俑者的楊一鳴因為被人群完全掩蓋,他看不清其人面色如何,可高踞馬上的朱瑩他卻能望見。
就只見朱瑩一副看熱鬧的架勢,不止一次用笑吟吟的目光看向某個方向。
他甚至不用猜都知道了,那必定是朱大小姐在看她的心上人。算一算,自從趙國公府這未來乘龍佳婿到了京城,他們順天府衙就一直都在一種忙碌異常的狀態。話好像也不能這麼說……因為人還還進京城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接受過趙國公府送來的一個燙手山芋了!
在這一片嘈雜聲中,朱廷芳雖說發現朱瑩泰然自若,張壽氣定神閑,反而是楊一鳴面色煞白,彷彿隨時都會一頭栽倒暈過去,就連得到相當多讚歎和誇獎的謝萬權,也臉色相當不好看,幾次開腔都被嘈雜的聲音掩蓋了過去,他思忖良久,最終還是決定控制一下場面。
朱廷芳和剛剛帶著幾個護衛趕到時,看到張壽出現卻被人群擋住無法接近朱瑩,於是親自帶著幾個人護送了他排開人群與朱瑩匯合,此時此刻,行動力強大的他毫不猶豫地從腰中錦囊中取出一個哨子,繼而就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將其吹響。
隨著那尖利的聲音驟然響起,外圍的林老虎登時如夢初醒,他連忙掏出自己也常用的哨子,放在嘴裡用力吹響。而他的帶頭響應,也給其他捕快帶來了鮮明的提醒作用。一時間,那尖利的口哨此起彼伏,以至於騎在馬上的朱瑩直接捂上了耳朵。
而張壽……作為國子博士,他在一大堆自己的學生以及不是自己的學生面前,不得不保持自己的從容淡定形象。
然而,等到他聽到有人在大聲咒罵順天府衙那些差役濫用職權,意識到大吹哨子的人竟然是三班差役,雖說知道是未來大舅哥那「模範」帶頭作用,可他還是忍不住暗自呵呵。
哨子是誰發明的,這事兒後世沒人考證過,但這玩意的實際大批量應用,卻是從十八九世紀的街頭巡捕到後來的交警,再到軍界以及體育運動界……反正絕對不應該在如今這個年代如此流行。要說不是太祖皇帝將其大規模裝備於官衙的三班差役,他才不信!
這種瘋狂吹哨子的局面實在是太有某種即視感了!
在這樣持續不斷的哨音壓制下,眾多監生終於受不了魔音貫耳,捂耳朵的捂耳朵,閉嘴的閉嘴,當哨音終於隨著林老虎的一個變音而告一段落的時候,人群竟然恢複了安靜,此時此刻,忍耐已經到了極限的張壽也就趕緊深深吸了一口氣,擲地有聲地撂出了自己的話。
「大家的呼籲提請,不但我明白,大司成也明白。無論是國子監所有八堂定期對調也好,是懇請朝廷撥款修葺國子監也罷,大司成已經正在謀划進言。而皇上之前親臨國子監,勉勵上下,又要求整頓學風,希望多出人才的同時,也早就注意到了國子監屋舍不敷使用。」
「國子監乃是我大明最高學府,哪怕不能如太祖當年一樣,四季給衣食,家眷得供養,至少也應該有最好的授課之所!懸樑刺股,鑿壁偷光,囊螢映雪,這固然是古人好學不倦的最好示例,但是,如果有條件,那絕對是再窮不能窮學校,再苦不能苦學子!」
張壽隨口把那句後世的名言給篡改了一下,隨即就一字一句地說:「若是堂堂國子監,就連講堂屋舍也比不上各地林立的私學,那這最高學府四個字,又從何說起?」
直到這一刻,看見底下眾多監生喝彩叫好,看見朱瑩神采飛揚,看見謝萬權強顏歡笑,朱廷芳方才隱隱明白,張壽和朱瑩這是聯手演了一場大戲。
至於被坑的那個人……既然主動招惹他那妹妹,就該有被氣死的覺悟!
楊一鳴年紀大了,剛剛的哨音對他的打擊,要比對年輕的張壽強烈得多。此時此刻回過神,當聽到張壽竟然藉此機會在監生們大肆賣好,分明就是打的邀名邀寵主意,他氣得雙眼通紅,偏偏又喉頭極癢,竟是連連咳嗽,隨即,一股難以抑制的腥甜頃刻之間沖了上來。
噗的一下,他竟是吐出了一口血。瞧見那暗紅的顏色,想到自己入仕之後還沒來得及施展抱負,還沒來得及指點江山,他只覺得眼前一片晦暗,勉強哆哆嗦嗦抬手指著張壽和朱瑩,怒聲說道:「你們,巧言令色,蠱惑人心……該死,該死!」
謝萬權臉色複雜地看著搖搖欲墜的楊一鳴,忍不住上前想要去攙扶他,卻被一把打掉了手。不但如此,楊一鳴又惡狠狠地怒瞪他,那種擇人而噬的怨毒溢於言表。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居心!別聽到張壽叫你齋長,你就是齋長了,只要我在一天,這率性堂齋長的位子,你就別想再染指!你既然敢勾結張壽狼狽為奸,我就沒你這個學生,欺師滅祖之人,你走出去便是千目所視,千夫所指!」
一時心慌意亂地後退了兩步,謝萬權意識到自己這次竟是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心中的不忿和怨怒使得他瞬間挺直了脊背,斬釘截鐵地說:「楊博士,我敬你是師長,所以之前才出來為你說話,可你不但不識好人心,反而污我人品,你簡直不可理喻!」
他冷笑一聲,驟然提高了聲音。
「我捫心自問,從前當率性堂齋長的時候,從未敷衍塞責,從未給自己牟利,從來都是善待每一個監生。我養病歸來之後,楊博士你既然任命了新齋長,我也從未與人相爭,一心一意都在學業上。至於我和張博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對張壽深深一揖。
「之前我受人蒙蔽,誤以為張博士你欺世盜名,誤人前程,這才和唐解元去了融水村,結果卻鬧了天大的笑話,所以回到京城之後,我因為慚愧而有了心病,再加上路上感染風寒,一病就是兩個多月。」
「我一直都不曾為此向張博士你道歉,今日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我向張博士你賠禮!」
張壽饒有興味地看著謝萬權,心想就連一個平日規行矩步的老實人,被欺負到極點的時候都要發瘋,更不要說謝萬權這樣絕頂聰明的人,哪裡會扛楊一鳴給人栽贓的這種罪名?於是,面對謝萬權的當眾賠禮,他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下來。
「雖然我很想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當初你和唐解元造訪我家的那件事,更多的是誤會,是你二人受人蠱惑,自然不能說都是你的錯。所以,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
「至於楊博士說你和我沆瀣一氣,須知我剛剛之所以口口聲聲謝齋長,是因為我還以為率性堂如今還是你為齋長。我自從就任國子博士之後,光是半山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