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雖然一直都有個大哥壓在頭頂,但二皇子確實沒吃過什麼苦。母后雖然更偏愛長兄,但他畢竟也是親生的,從上到下自然把他捧在手心裡。所以諸如犯錯被罰跪,他是完全沒有過這種體驗,縱使做錯了事,母后也頂多輕描淡寫說他兩句。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是在這寒冬臘月里,跪在冰冷刺骨的地上,身上還只穿著單薄的布衣——畢竟之前在馬車上有溫暖的炭爐,車廂還蒙著厚厚的車圍子,一點都不冷。若不是有侍衛給他披上了厚厚的大氅,又站在四周圍給他擋風,他簡直懷疑自己會不會被凍死。
膝頭跪在地上,寒氣順著薄薄的皮膚一點一點蔓延上來,須臾擴散全身,以至於整個人瑟瑟發抖,嘴唇似乎已經失去了任何知覺,二皇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毅力,這才能夠堅持跪在那裡。他也不知道究竟要跪上多久,父皇才願意見自己,他只知道自己唯有硬挺下去。
無論是母后看不下去他這麼受苦,跑來求情也好,又或者是太后憐惜他這個孫子,派人來說兩句話也罷,又或者是父皇最終心軟——哪怕知道這些的希望其實並不大,他也只能賭一賭那些可能性!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他整個人都快要凍僵發木到沒有知覺的時候,他終於等到了柳楓那熟悉的聲音:「皇上吩咐,帶二皇子進去。」
一口始終提在心頭不肯放掉的氣終於泄了,二皇子以為自己會癱軟在地,但結果卻是,他整個人竟是不會動了。他只知道左右胳膊被人一把拽住,緊跟著就被人架了進去,當進入乾清宮,撲面而來的溫暖一下子包裹全身,又被人一碗熱薑湯灌進去,他才覺得整個人活了。
「從小到大,你做什麼都是三心二意,半途而廢,這竟是你最有毅力的一次。說吧,來見朕到底是為了什麼『十萬火急,利國利民』的大事?」
父皇那聲音驟然在耳邊響起,二皇子冷不丁打了個哆嗦,這才猛然清醒了過來。他抬起依舊有些發木的腦袋,抬頭盯著面前皇帝那身穿常服的人影,他足足好一會兒才低聲說:「父皇,兒臣知道先前是做錯了事,犯下了大罪,兒臣不奢望父皇能寬宥諒解,但是……」
舌頭也彷彿被凍僵了的他終於漸漸把話說得利索了一些,當下連忙甩開旁邊伺候自己的柳楓,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踉蹌兩步就再次跪倒在地,不用裝就已經淚流滿面。
「但是兒臣固然胡作非為,可當初去打探張武和張陸那織染坊時,兒臣是想如果發現他們瞞著別人搗騰出了什麼好東西,就搶過來獻給父皇!」
他一下子用幾乎是咆哮的聲音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和子民全都是父皇的,最好的東西當然也應該是父皇的!可大哥不知道用什麼辦法得到了那新式紡機,不思進獻給父皇,卻拿著去交接那些江南的富商大賈……他這是想幹什麼!」
皇帝沒有說話,只是臉上表情明顯深沉了許多。而二皇子將他的這幅表情看在眼裡,一時平添了幾分信心。
「我不信父皇這麼明察秋毫的人,卻沒看到這些天大哥正在結交那些江南望族,地方豪商,我都能想到一旦新式紡機把持在這些人手中,那麼小民百姓會有多少人受害,父皇又怎麼會想不到?可父皇不管為了什麼沒阻止大哥,兒臣卻不得不奮力建言。」
「兒臣縱有千萬不是,性情再差,卻也比道貌岸然,實則嗜錢如命的大哥好!兒臣至少做人坦坦蕩蕩,不像大哥那樣假惺惺!」
皇帝盯著慷慨激昂的二皇子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哂然一笑道:「那你覺得,該怎麼辦?」
二皇子不怕皇帝的反詰,怕的是皇帝根本不理會自己。更何況,皇帝此時反問的話,是他在張壽那次提點他之後,他曾經反反覆復想過的問題,因此他的回答自然又快又及時。
「父皇,兒臣覺得,應該把新式紡機的圖紙公諸於天下,讓天下那些以紡織為生的百姓全都能享受到這一高效的利器……」二皇子一面說,一面開始擺事實講道理,把高門大戶,富商大賈們壟斷新機器的後果說得極其嚴重,尤其是見到皇帝微微頷首,他就更有底氣了。
「更何況,江南之地歷來富庶,而且連年海貿,營收無數,正該好好限制他們……」
聽到二皇子甚至隱晦地點出,以防江南以及福建兩廣海商與當年太祖船隊中失蹤那些人的後人勾結,皇帝嘴角的笑意就更加深了一些。然而,興奮激動的二皇子壓根不知道,那不是讚許的笑容,而是嘲弄的笑容。
「沒想到你倒是長進了。」皇帝淡淡地說出一句話,見二皇子登時喜形於色,他陡然詞鋒一轉道,「朕確實不至於沒看到你大哥那些動作,可朕也不至於沒看見你那些小動作!」
「你要是在一開始耗費了幾條人命才打探到,你大哥買到了紡紗比從前高几倍效率的紡機之後,不是左一個死士右一個死士給你大哥送人頭,而是立刻來朕面前稟報,那麼,你說的這些,朕倒不是不可以嘉許你一心為公。」
「可是,你連番受挫,又丟了好幾條人命之後,再跑到到朕面前舉發你的長兄,你自己想一想,你還有什麼立場指責你大哥和那些江南大族?為時已晚了!」
「父皇!」二皇子登時面色煞白,待想再說什麼,卻在皇帝那嚴厲的目光下為之戰慄。
皇帝接下來又冷笑了一聲:「你們兩個從小爭到大,一個盡會做表面文章,一個盡會陰狠使絆子,但凡你們真的能夠像你們母后希望的那樣,兄弟齊心,說不定真的能其利斷金,可惜了,你們誰也不服誰,寧可拆台也不願意合作。不過也罷了,一母同出反目成仇的多了。」
說到這裡,皇帝不禁有些意興闌珊。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淡淡地說:「今天你來了一出心懷赤誠,建言利國利民之事,雖說演戲的成分居多,但好歹總算是選擇了唯一一條正確的路。要是你今天不來,朕來日只能在京城給你一座宅院,讓你去閉門反省一輩子了。」
煞費苦心的一場戲卻被父皇拆穿,二皇子本來還有些自怨自艾,但此時聽到皇帝這話,他瞬間魂不附體,隨即就是止不住地慶幸。這要是今天他沒在半道上遇到張壽和朱瑩,張壽沒有說出那麼不好聽的話來,他根本下不了現在這樣的決心。
哪怕結果不如最初預想的那麼好,可也至少沒有更糟。更重要的是,他揭發了大皇子那嘴臉,拉人……不,推人下水這個目的至少是辦到了!
然而,他的祖母太后之前壓根沒有出面,任憑他在乾清門前跪了那麼久,那也就算了,畢竟他在太后面前從來不是什麼得寵的皇子,可他的親生母親皇后竟然也在坤寧宮中避而不見,這卻實在是傷透了他的心!換成是大皇子,她會不來嗎?
二皇子在乾清門前跪了至少半個時辰,隨即皇帝方才宣見,這一幕因為看見的人實在太多,須臾就在宮中傳了開來。之前狠狠心沒有趕去乾清門的皇后自然是如釋重負,可她在坤寧宮左等右等,等到的卻是二皇子揚長出宮的消息。
最明白次子脾氣的她哪裡還不知道,二皇子很可能因為她沒出面而怨恨上了她這個母親!
皇后想不想得通,其他人壓根沒工夫去關注,皇帝在召見了二皇子,又放人出宮之後,以濫殺、擾民等罪名申飭二皇子,命其賠付擅殺的奴婢,滋擾的百姓,罰了他三年俸祿,繼而又褫奪了其皇子冠服,罷朝一年,擅殺奴婢的四十杖記在了賬上,過完年再打。
在別人看來,這是最明顯不過的預兆。畢竟,在大皇子和二皇子兩位年長皇子選妃的當口,二皇子突然因為惹出連番事端而遭到如此處置,而剩下的三皇子四皇子的年紀卻還小得毫無競爭力,豈不是說東宮很快就要定下主人了?
就在大皇子聞訊之後,在別院中和黨羽大擺宴席慶賀的時候,外間卻突然通報,道是司禮監秉筆楚寬來了。一時間,笙歌暫停,酒宴暫歇,而主席上的大皇子只是微微愣了一愣,隨即就笑容可掬地說:「各位稍歇,我去見見楚寬就來!」
匆匆到了書房門口,大皇子定了定神,剛剛在人前那淡定自若的表情立刻收斂了幾分,變得殷勤卻又不失身份。他推開門,隨即就笑道:「楚公公怎麼有興緻到我這來?」
「無事不登三寶殿……」楚寬似笑非笑地拖了個長音,隨即就正容說道,「我奉皇上口諭,問大皇子一件事。」
大皇子登時心裡咯噔一下,但隨即就擠出笑容拱手說道:「還請楚公公儘管問,我無事不可對人言,更無事不可對父皇言。」
「那就好。」楚寬彷彿很寬慰似的點了點頭,但接下來的第一句話就犀利如刀。
「皇上問大皇子,二皇子說你得到了一台可以讓紡紗效率比從前提高了數倍的新式紡機,此事可是有的?」
聽到二皇子刺探圖紙和機器不成,竟然直接把此事捅到了父皇跟前,大皇子頓時心頭大恨。可他就是再恨,也知道自己文過飾非絕無作用,只能硬著頭皮說:「是有的,但兒臣……」
沒等大皇子把話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