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傑剛剛看到朱瑩帶著個匣子進宮的時候,隱隱約約就已經有些預感,此時見朱瑩站起身上前將那匣子呈送給了皇帝,他的眼神不禁漸漸凝重了下來,最初的慍怒也變成了驚疑。
而皇帝沒用柳楓代勞,親自從上前來的朱瑩手中接過那匣子,若有所思地瞧看那曾經困擾了無數人的十四環文字鎖,他不禁笑道:「若當年太祖皇帝也和張壽似的,隨便選十四個字當密碼,估摸著就算從太宗皇帝開始,一大群人一個個字地試過來,到現在也沒個結果。」
他一面說,一面按照自己和張壽約定的新密碼,快速地旋轉著文字鎖,等聽到喀嚓一聲,他就輕輕鬆鬆打開了蓋子。瞧見裡頭放著一本奏疏,奏疏下頭還壓著一張摺疊成四四方方的紙,他卻也不急著打開那張紙,先拿起奏疏,不緊不慢地看了起來。
然而,只是掃了過半內容,皇帝就忍不住笑罵道:「這幫小子,簡直是膽大包天!」
坑了大皇子一萬貫,竟然還敢告訴他這個當父親的?當然,嚴格意義上來說,也不算坑,能讓王傑這個見多識廣的順天府尹特地跑到自己面前來提請呼籲,足可見那紡機真的有其應用價值。比尋常紡紗的速度將近快了六倍……他那個一貫眼高手低的長子怎麼可能不心動?
只怕大皇子一想到自己能成為江南那幫富商大賈,地方望族巴結的對象,就高興得忘乎所以,完全沒看到背後的風險和利益糾纏!
而皇帝接下去繼續看,就看到了張壽在那羅列利弊,講述後果,條理清楚明晰,那種縝密的思維,那種詳盡的推廣計畫,他看著甚至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那個英年早逝的張秀才哪來的運氣,竟然能生出這樣一個優秀的兒子?明明同年同月同日生,如果……
幾乎是頃刻之間把這危險的念頭掐斷,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告誡自己不要想歪了。無論明月還是朱瑩,全都是很好的姑娘,張壽再好,那也是別人家的兒子……不過,總算張壽和朱瑩這一對璧人眼瞅著是越發珠聯璧合,這婚事真是將近了……
為此,朱家大郎和二郎的婚事,也一樣不能再拖了,哪怕不少地方有習俗先嫁妹妹,可太后已經一再對他耳提面命,他這個長輩總得幫忙看看……
皇帝的思路一飄就是十萬八千里,等到再次回神之後,他假裝沒瞧見順天府尹王傑那死死盯著自己的專註眼神,繼續往下看。等到看完全文,他不禁啞然失笑,當下隨手把奏疏擱在一邊,繼而把底下那一張圖紙給展開了來。
就只見在這張圖紙上,王傑口中那新式紡機畫在正中央,而四周圍則是畫出了部件分解示意圖,每個部件旁邊都用密密麻麻的字,詳細說明了作用。雖然什麼傳動、進給之類的名詞看得他一頭霧水,但腳踏手搖之類的名詞,他卻總算還是看得懂的。
「竟然是手搖腳踏兩用……還說是照顧腿腳不便又或者手有不便的行動障礙人士也能用。之前還有人說張卿往國子監安插私人,竟然罔顧那是個孤兒的事實,朕倒覺得,他為人最是恤孤貧……」皇帝意味不明地嘆息了一聲,隨即看向了王傑。
「王卿,你來看看這東西吧。」
王傑壓根沒有半點猶豫,直接起身快步上前接過。他快速掃過中間那紡機圖樣,隨即專心致志地審視著四周圍的那些部件分解示意圖,最終,親眼見過那幾台新式紡機的他確定,這就是那紡機的圖紙,而且詳細到彷彿生怕別人看不懂,只要手藝過關的匠人就能做出來。
他輕輕吁了一口氣,隨即雙手將圖紙原物奉還,這才退後一步深深一揖道:「皇上,之前臣在張博士面前說了相當過頭的話,在皇上面前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願意親自登門向他鄭重道歉。張博士願意將這樣價值百萬金的圖紙進獻上來,實在是高風亮節。」
咦?一旁看熱鬧的朱瑩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隨即就一下子跳了起來:「王大尹你什麼意思?阿壽這是讓我來幫他獻圖紙的?」
見朱瑩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手中的匣子,皇帝不禁笑開了:「怎麼,瑩瑩你還不相信?來來,他的奏疏朕給你,你看看他怎麼說的!」
「他早說呀,早說我就不做惡人了!」朱瑩忿忿不平地上前搶過皇帝手中的奏疏,等到飛快地看完,她剛剛那惱怒頓時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驚嘆,「阿壽懂得好多!除了想出那紡機,他還考慮得那麼遠……怪不得葛爺爺說,他正在寫一部很厲害的新書!」
說到這,朱大小姐眼珠子一轉,突然拿著張壽的奏疏徑直來到王傑面前,粗暴地直接塞了過去:「哼,現在誇阿壽是君子,晚啦!你和他打過這麼多次交道,居然還不相信他?給你,好好看看阿壽寫的,你想到的他想到了,你沒想到的他還是想到了!」
朱瑩這種自豪的語氣,皇帝聽了很想笑,然而,王傑卻沒有笑,也沒有動怒,而是看了一眼皇帝,得到了天子點頭允准之後,這才雙手接過,仔仔細細看了起來。當他看完全文,就忍不住長嘆了一聲,隨即先將奏疏奉還天子,繼而竟是對朱瑩鄭重其事深深一揖。
儘管剛剛還對王傑橫眉冷對,冷嘲熱諷,可人家真的這樣行禮表示道歉時,朱瑩還是一下子愣住了。緊跟著,她就立刻敏捷地往旁邊一讓,隨即沒好氣地說:「你又不是對不起我,對我行禮幹什麼?不過,你自己大公無私,就老是覺得別人包藏私心,這簡直沒道理!」
朱大小姐越說越覺得理直氣壯:「再說,有私心怎麼了!既然主意是阿壽想的,東西是他指點人做出來的,他想怎麼做,那是他的自由,難不成天底下那些藏著好手藝不教給別人,藏著好書不給別人看,藏著好學問不教授給學生的人,你全都要揪出來?」
「我雖然讀書少,但我覺得這不對!」
朱瑩哼了一聲,神采飛揚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只要沒有作姦犯科,只要是堂堂正正自己創造的好東西,那就有自己享用這東西的資格。他要是肯拿出來大家分享,那自然是他高風亮節,值得誇讚。他要是不願意,那就應該付出相應的代價讓他願意。」
她頓了一頓,高高昂起了頭:「否則,要是做出好東西的人都得不到褒獎,得不到肯定,得不到利益。長此以往,誰肯花力氣去做出好東西?閑著沒事幹腦袋被石頭砸了嗎?有這功夫,不知道好好過自己的安逸好日子?」
皇帝見王傑被朱瑩這番話說得眸色深沉,面色亦是不那麼好看,他就嘆了一口氣道:「王卿為人至公,但也不能苛求天下人全都沒有私心。就如同瑩瑩說得那樣,無論是革新農具也好,革新紡機也罷,甚至於造出其他各式各樣的東西,歸根結底,是為了效率,是為了利益。」
「張壽到底還是有公心的人。若真的打算藏著掖著,他就不會那麼大大方方讓你王大頭去張武張陸那兩個小子的織染坊,讓你看到那紡機了。你愛民如子的名聲那麼大,他會不知道你一看就能明白其中玄虛,然後緊趕著到朕這兒來奏報?」
說到這裡,皇帝突然笑眯眯地看著朱瑩問道:「瑩瑩,你給朕說實話,張壽是不是早就對你說,讓你來幫他送這個匣子給朕?」
「是啊!」朱瑩故意掃了一眼王傑,得意洋洋地說,「阿壽之前就託付我的,所以從順天府衙出來之後,他讓我陪著王大尹先去織染坊,自己就回國子監取來了這個匣子。剛剛王大尹一走,他就讓我來追,還說死乞白賴也要跟著王大尹一塊見皇上,把這個匣子送來!」
皇帝頓時笑了,手指虛虛點了點朱瑩的鼻子:「你個丫頭,還沒嫁過去呢,就一心向著張壽,眼裡還有朕嗎?」
「哪裡就沒皇上了,我可是幫阿壽送了一份價值百萬金的重禮呢!」朱瑩不服氣地反駁。
「浮誇!」
責備歸責備,皇帝到底沒有和朱瑩繼續爭辯理論,而是對王傑說道:「王卿,張壽在他的奏疏上推薦張武和張陸將來去負責推廣,你覺得如何?」
如果換在從前,王傑絕對不相信,一個不諳世事的侯門庶子能去主導這樣的事,可如今他卻不得不信,更何況,東西是張壽的主意,那個首次運用的織染坊是張武和張陸開的,他若是強行拒絕,那就太不近人情了。然而,因為一貫的剛直性情,他還是說了公道話。
「張武和張陸雖說是張博士推薦的人選,但他們畢竟全無經驗,而事關重大,若是開始做了之後卻做不好,那麼,臣就不能顧及張博士和他們一個駙馬一個儀賓的面子了。」
皇帝沒在意王傑這依舊顯得有些苛刻的言辭,見朱瑩毫無淑女姿態地撇了撇嘴,他就嗔道:「瑩瑩,少做怪相,你想說什麼?」
「我沒想說什麼呀!」朱瑩一臉的無辜,「我覺得王大尹說得很對啊,能者上,不能就下,阿壽能幫的都已經幫他們了,要是張武和張陸做不好阿壽給他們爭取的這件事,那就老老實實去當他們的富貴閑人唄!機會給了卻沒抓住,那還能怪誰?」
皇帝對朱瑩的脾氣知之甚深,因此對她如此回答並不意外,而王傑卻有些詫異地多看了這位千金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