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京城居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天子賜

張武到底出自侯府,剛剛大膽直視御容,已經是他能夠做到的極限,此時那股膽氣過去,他自然而然又低下了頭,竭力避免去看張壽有沒有給他什麼暗示——他雖然覺得自己的回答應該還算不錯,可多年的經歷,卻讓他沒辦法樹立起太大的信心。

但他還是儘力用平靜的口吻說道:「我父親和伯父全都起自卒伍,如果沒有父親浴血奮戰,捨生忘死上陣拼殺,他也沒有現在的爵位和前程。所以家裡那榮華富貴,是父親應該得到的,而我等兒孫能享用,已經是得天之幸,即便所得不均,也沒有怨天尤人的道理。」

「因為如若父親還是一個普通的小兵,那麼,也許就沒有臣這個兒子了。即便臣能夠出生,那多半也就是一個從小頂了天混個溫飽,在這麼大年紀就不得不去光著腳種地、做工甚至乞討掙飯吃的貧家子而已。父親給我多少,對我多好,那是他的心意,而不是他的本分。」

就算他的嫡母很厲害,也只是打壓,從來沒有虐待或者暗害過他和其他庶子。較之其他豪門大宅那些亂七八糟的勾當,他只是被忽略,被冷落而已。父親尚且能從一介小兵到如今的位置,他哪怕沒有這樣的武勇和膽略,但難道將來連溫飽和小康都不可得嗎?

張武一邊說一邊整理自己這些日子漸漸理順的思緒,本來還只是純粹給外人聽的場面話,漸漸就流露出了真心實意。他突然轉過身子,對著張壽深深長揖,這才一字一句地說:「多虧老師這些日子的教導,我才算是明白了。」

張壽本來就覺得張武這番話恰到好處,此時頓時笑道:「不要什麼事都推在我頭上,你有那樣的想法,那是因為你自己成長了,也是因為你身邊的同學和朋友都成長了,於是大家彼此影響,耳濡目染,你們自然而然就破繭成蝶了。」

人家既然表達了最初的怨尤之心,又說出了成長之後的體悟,還順便捧了一下他這個老師,著實面面俱到,他就順帶誇誇學生唄?誰讓這番話說得實在不錯!雖然他並不完全贊同。

而皇帝看慣了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明爭暗鬥,此時聽到張武這個答案,那就更加百感交集了。儘管之前見過那麼多人,其中有好幾個都是遠遠要比張武優秀的,可他卻覺得剛剛興之所至,隨口問出的這個問題,著實是帶來了不小的收穫。

「好,真是很好。朕很意外能聽到這樣一個回答!」

他一推扶手站起身來,竟是在寶座前來來回回走了兩步:「這個世上,為人庶子者,大抵都希望為人後,繼承家業,如此便可揚眉吐氣,但大多數人卻從來沒有想過,他們的父親,祖父……乃至於先祖,這家業又是如何來的?還不是篳路藍縷奮鬥打拚而來的!」

「埋怨長輩不公,該給你的沒有給你,說到底,從一開始就輸了。因為你從一開始,就把自己放在輸家的位置,只有輸家才會喋喋不休埋怨不公。想當初南陽侯和懷慶侯當初從小卒到雙雙封侯爵,一向是無數人憧憬的榜樣,可又有幾人知道那險死還生的艱辛?」

皇帝感慨完之後,卻又突然嘆了一口氣,隨即重新坐回了寶座。

一個排行靠後的庶子,還能夠理智地放棄本來就不可能繼承的家業,可那些排行靠前根正苗紅的嫡子,有幾個能放棄那大好家業的誘惑,又有幾個能不在背後怨懟父親甚至母親?

長子怨父母生兒子太多,分薄了家產;次子怨父母為什麼不早生他兩年;三兒子四兒子也可能在心裡不服氣,憑什麼那些沒能耐的兄長要騎在他們的頭上作威作福……任何一個家庭要延續血脈都不得不開枝散葉,可開枝散葉的結果往往就是爭搶家業。

就算本朝制度,家業諸子均分,可祖宅祭田,卻是不分的,因為這是宗族傳承的基礎。

就和他能夠把內庫中的財產均分諸皇子,卻絕對不可能把這皇帝寶座分下去一樣。

意識到自己再賞識張武,卻解決不了自己如今越來越覺得棘手的那個問題,皇帝最終還是有些意興闌珊,繼而輕輕點頭道:「張武,你且好好奮發努力,朕很看好你。」

張武登時又惶恐又激動,慌忙屈膝下拜道:「皇上謬讚,臣愧不敢當。剛剛那番話是臣真正的心意,但臣其實文不成武不就,也並未真正想好將來應該如何。臣只能說,努力跟著老師學習世間之理,學習為人處世,學習如何經營將來。」

張壽忍不住以手扶額,隨即就抬頭看向皇帝,欠了欠身苦笑道:「皇上,還請寬宥張武第一次面聖,所以有些語無倫次。他說的是真心話,但是……」

「好了,別但是了,朕聽出來了,他覺得你這個老師不錯,那就行了。」皇帝笑著點了點頭,饒有興緻地說,「你剛剛說他有很多益友,他也認定了你這個良師,這不是很好嗎?能有良師益友,方才能夠讓自己的心胸寬廣起來,這是有利彼此的事情。」

皇帝接下來又問了張武幾個問題,最後突然頭也不回地吩咐道:「柳楓,去東暖閣里,把朕書桌上那隻梅花筆洗取來,賞賜給張武,算是朕嘉許他為子之德!」

張武登時大愕,尤其是抬頭看見張壽也露出了一絲訝色,他立刻意識到並非人人有賞,心中又是狂喜,又是不安。然後,天子賜,不敢辭,他也只能叩頭謝恩。等那即使擦過卻依舊帶著幾分濕意的筆洗接了在手時,他更是心中一片滾燙。

這赫然是天子常用之物……他居然運氣這麼好!

眼見張武再次謝恩起身之後,轉身出去時腳步分明有些不穩,張壽忍不住出聲提醒道:「張武,抬頭挺胸,越是看腳下越是容易絆倒!難不成你想把御賜之物摔了,讓人笑話你嗎?」

張武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先是停步深深吸了一口氣調勻呼吸,隨即微微側身低頭謝過了張壽的提醒,這才大步出了門去。

眼看門帘落下,人消失在門外,張壽這才站起身對皇帝說:「皇上這賜物,被外人看見,會誤會張武已經入了聖心。萬一傳出點閑話……」

沒等張壽把話說完,皇帝就嘿然笑道:「朕就是已經聖心獨運了,否則怎會賞賜他朕用過的筆洗?他是個不錯的孩子,不論從前如何,但至少如今這顆心是放正了。德陽那孩子一貫謹小慎微,給她一個熱衷前程,又或者恣意張揚的丈夫,反而害了他。朕覺得張武不錯。」

張壽頓時愕然。他記得朱瑩說過,德陽公主對張武的第一印象不錯,張武自己也說過尚主是福分,但不敢奢望。於是他思前想後,還是請朱瑩對皇帝把某些話說清楚。那麼現在,皇帝到底是帶著定見選女婿,還是真的因緣巧合?

見張壽那呆愣愣的樣子,皇帝不禁好笑。你以為朕為什麼要問張武這些,還不是從瑩瑩那裡聽了她的敲邊鼓?既然人還不錯,那麼自然也就定下了。想到這裡,他就揚聲叫道:「好了,下一個!」

張武之後,便是張陸。因為司禮監早就得了吩咐,前後兩人錯開,因此他並沒有遇到張武,更不知道一貫視作為難兄難弟的張武竟然從皇帝那兒得到了難得的賞賜。此時此刻,他先向皇帝施禮,隨即就小心翼翼地瞥了一旁的張壽一眼,連忙就側身做了一揖。

見此情景,皇帝忍不住笑道:「你們這些半山堂的,道是人人尊師重道,只不過瞧見張卿卻都不怎麼驚訝。怎麼,是他早就告訴你們這件事了?」

這個問題和之前問張武的一樣,異常犀利刁鑽。張陸素來性子滑胥,可正想絞盡腦汁搪塞的時候,他就看到皇帝目光直視自己,登時心中一慌。

他下意識地說道:「是,小先生早就告訴我們了……」

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壞了。他也不知道平時很會臨機應變的自己怎麼會突然犯這種錯誤,更顧不得罵自己傻,慌忙解釋道:「皇上,是臣和其他人對於面聖心裡沒底,所以央求小先生能指點指點我們,可就在那時候楚公公來傳話,我們正好在,後來就死纏爛打詢問……」

還沒等張陸把話說完,皇帝就打斷了他的話,繼而問張壽道:「他們問了,張卿你就對他們直說了?」

「因為楚公公並沒有說,事情要保密。」張壽坦然說道,「而且,不是他們死纏爛打問的,而是臣主動告訴了他們。然後就把他們給攆走了。他們平日里老是被人在背後說是沒出息的紈絝子弟,臣想著屆時待在皇上身邊,多少能給他們一點底氣,所以索性早告訴了他們。」

張武一下子更慌了:「不不,是小先生受不了我們問個不停,這才一不小心說漏嘴的!」

「狡辯!」皇帝沒好氣地捶了捶扶手,見張壽從容不迫地起身長揖,而張陸則是一咬牙就直接跪下似乎想要請罪,他突然就笑了一聲,「此事本來也不用保密,否則楚寬也不會正好候著你們一大堆人聚在一塊的時候去見張卿。」

他說著就笑眯眯地端詳面色灰白的張陸道:「張陸,你膽子倒是不小,為了維護你的老師,居然在朕面前也敢打花腔?以你這老師的性格,他要不想說,別說你們死纏爛打,就算是拳打腳踢,也甭想撬開他的嘴!」

見張陸那張臉乾脆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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