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張壽預想的那樣,第一個進來的青年哪怕從面相上看,比他此時似乎還要大一兩歲,然而,那種毫無準備之下的惶惑卻是滿滿當當地寫在臉上。尤其是當人有些身體僵硬地行過禮後,皇帝問出了第一個問題之後,他更是發現,青年頓時懵了。
「你既然是第一次見朕,那就自報家門,說說你自己都有什麼優點缺點吧。」
這好像和面試的自我介紹有點像……
張壽正這麼想時,皇帝就笑呵呵地說:「想當初太祖皇帝招納天下英傑時,據說每見一人,最初也是和朕現在似的,讓人自述自身。哦,那時候天下大亂,還要再加上,擅長什麼武藝。只可惜,後來科舉日漸健全,為君者,就少有機會再親自問臣下這些最淺顯的問題了。」
皇帝說著就微微眯了眯眼睛,心中有些感慨。往日能走到他面前的,都是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官員,每個人的履歷都清清楚楚擺在他面前,但各人性情,那就不知道了。如愛好性情品格這種無法完全探知的小細節,則是依賴於他的父皇,睿宗末期時的那點小把戲。
他的父皇把那樣一個地方託付給了一個其他人視作為北虜的降臣,而那個降臣卻也打理得很好。他還記得父皇在臨終託付他時說的話。
「朕從外藩而君臨天下,天下官民面服心不服者眾多,不得不以歪門邪道探知官民士人性情。他日你勵精圖治,天下興盛時,切記勿要再用此等小道。」
父皇並不指望探知大臣陰私,然而,人在極度放鬆的時候,往往會露出真性情。而一個人的真性情,會影響一個人做出的決定和選擇。如今他即位二十六年,本來已經有了把那地方徹底放出去的打算,可讓他驚異的是,張壽竟然對聽雨小築貢獻了一個有趣的點子!
此時,皇帝心裡轉著這些毫不相干的念頭,直到眼見第一個應選者在自我介紹的時候戰戰兢兢,詞不達意,他這才忍不住皺了皺眉,隨即就看了張壽一眼。同樣是年紀差不多,家世還相差很大,兩個人的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
張壽也被這位工部某郎中次子的語無倫次給弄得有些頭疼,見皇帝看向自己,他沒顧得上這位天子是什麼意思,輕輕咳嗽了一聲,用盡量溫和的語氣說:「皇上想要聽的很簡單,比方說,你家裡有些什麼人,平日喜歡讀什麼書,有什麼興趣愛好,將來有什麼志向。」
聽到有人說話,工部郎中次子許繁頓時下意識循聲望去。當看到皇帝右下手坐著一個眉目清朗,眼若晨星的少年,容貌俊逸到讓他見過的所有同齡人都黯然失色,他原本的七分緊張頓時化作了十分,心裡滿滿當當都是亂七八糟的問題。
那是誰?那也是今天的考官之一?不對不對,這又不是科舉,哪來的考官……
當許繁渾渾噩噩地離開乾清宮之後,他才猛然清醒了過來。我剛剛都說了些什麼?我剛剛都在做什麼?難得的面聖機會,皇上還讓我介紹自己,我竟然都給弄砸了!
懊惱到簡直想死的許繁狠狠砸著自己的腦門,直到一旁傳來了一聲咳嗽,他方才如夢初醒,惶恐地看向一旁,卻只見之前帶他來的那位司禮監隨堂呂禪對他和氣地笑了笑。
「許公子你是第一個,若是有什麼差池,也不用太在意,皇上剛剛說了,日後好好練一練膽子就行了。」若非今天之事非同小可,也用不著呂禪親自擔當。他按照楚寬暗地裡的吩咐寬慰了兩句,見許繁明顯臉色好轉了許多,他這才笑吟吟地說,「好了,你先出宮去吧!」
許繁聽到自己竟然不用迴廊房,而是直接出宮,後悔不迭的同時,卻又有些幸災樂禍。如此一來,後面的人未必知道前面如何,他這丟臉的事也不至於傳得人盡皆知。最好人人都和他一樣緊張到手足無措,那樣他也能心理平衡一點。
也許是許繁打心眼裡的祈禱有了作用,第二個人的表現沒比他好到哪去,結結巴巴,磕磕絆絆,在張壽聽來,幾乎是等於在御前做了一篇我家都有些什麼成員的命題作文,偏偏說到興趣愛好的時候竟然還脫口而出愛看春秋,卻在皇帝考問了兩句春秋典故後啞口無言。
直到皇帝耐著性子見到第五個報選的少年,那自我介紹才算是從容自若了起來。和其他戰戰兢兢的少年們不同,人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張壽,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後,方才不慌不忙向皇帝行禮,而自我介紹的時候,他不但報了祖上三代履歷,還著重強調了他們的功勛。
「臣的祖父雖說當年只考到舉人,但在一任教官之後,又不嫌偏遠,做過雲南和福建總共兩任縣令,他勤政愛民,離任時深受好評。家父進士及第,初觀政吏部,後任主事,員外郎,如今官居吏部考功司郎中,兢兢業業,從未有丁點差錯。臣自幼受他們熏陶……」
見人神情自若地談起自己讀過什麼書,業已在院試當中脫穎而出,考中了第五名秀才,張壽不禁在心裡暗自說,這看上去是個一心科舉的讀書公子——估摸著今天不是想借這個機會表現自己,就是覺得娶個郡主對自己的前途有益無害。
至於是否真的希望娶公主,就要看人對自己的前途究竟是個什麼預計了。是封疆大吏就心滿意足,還是誓要入閣拜相才甘休。
人家表現得很好,他當然不用再去提醒,更不會隨意開口詢問,而是靜靜坐在一旁,饒有興緻地打量著這個從各方面看都彷彿很優秀的少年郎。等其說完之後,他正覺得沒自己什麼事,突然只聽皇帝問道:「張卿,你覺得這位肖郎如何?」
張壽微微一愣,隨即就笑道:「落落大方,侃侃而談,可謂一表人才。」
被皇帝親切地稱之為肖郎,肖雲不禁心中激動,雖說試圖使勁壓住這股高興勁,面上仍是不禁流露出了些許。他雖說並沒有見過張壽,但觀人形貌,再聽到皇帝那張卿的稱呼,他就知道人是誰了,此刻聽到張壽這品評,他不禁更是自鳴得意。
就算張壽是皇帝欽點國子博士,而後又拔擢到翰林侍讀兼詹事府左贊善,而且即將是趙國公府的乘龍佳婿,那又如何?難道還能睜著眼睛說瞎話,道他不夠優秀?
而皇帝聽到張壽這樣的評價,卻是突然笑意盈盈地問道:「那張卿覺得比之你如何?」
皇帝剛剛突然問自己覺得人家如何時,張壽就預感到他要出幺蛾子,此時見果然如此,他就不慌不忙地說:「先祖父為平民,先父為秀才,臣家世不如肖公子。臣從開蒙讀書到現在不過數年,不如肖公子。臣閑居鄉野多年,見識稀少,不如肖公子長在京城,見識廣博。」
「臣素來每到夜間就不再讀書,生怕傷眼,不如肖公子手不釋卷,日夜勤讀。所以,臣從未下過科場,也沒有功名,不如肖公子年紀輕輕便已經是生員。」
他說著頓了一頓,見肖雲那股志得意滿根本連掩飾都掩飾不住,他就繼續不緊不慢地說:「臣比他強的,唯有兩點。一則是對算經略有所得,於是薄有微名。二則是對於教書育人稍有心得,僥倖能讓幾個浪子回頭,總算是不負皇上所託。」
「張卿為人坦誠,不,應該說是謙沖。」皇帝頓時大笑,見站在那裡的肖雲面露陰霾,眼睛忍不住往張壽瞟去,他就敲了敲扶手道,「不過你說得不錯,肖郎能在出身不錯的情況下刻苦攻讀,著實難得。對了,肖郎在詩詞歌賦之外,還擅長什麼?」
肖雲正在偷瞟張壽,心想人剛剛說的那一連串不如,這到底是明褒暗貶……還是明褒暗貶?當聽到皇帝問自己擅長什麼,他不由得呆了一呆,隨即才朗聲說道:「臣小時候曾經有些撫琴的天賦,但後來父親教導,玩物喪志,與其浪費時間在這些上,不如早日踏上仕途,窮盡所學來安撫一方百姓,所以臣後來就放下了琴藝,如今早已生疏了。」
「哦。」皇帝微微頷首,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笑了笑說,「來人,賜肖郎經廠印製的新書一部,你且退下吧。」
肖雲不知道皇帝對自己觀感到底如何,卻也不敢拖延,等到一旁有人給他賜書之後,他慌忙謝恩行禮告退。當他出了大門時,卻正好聽到張壽正在和皇帝說話:「若非今日時間有限,如此家學淵源,又勤學苦讀,胸懷大志的少年郎君,臣倒是想再請教請教。」
「後頭還有三十幾個人,若再耽擱下去,怕是今天要見不完了。」
隨著厚厚的門帘落下,肖雲這才如釋重負,腳下步子一下變得輕快了不少。而等到下了台階,他的心緒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張壽之前說的話只是陳述事實,並沒有文過飾非之處,而他也已經竭盡所能表現了,至於剩下的,那就聽天由命好了!
能娶到郡主自然最好,娶不到的話,他至少給皇帝留下了一個還算不錯的印象!
而在確定人已經離開很遠了,皇帝這才嘆了一口氣道:「如果是選地方官,肖雲這樣的人自然不錯,可連撫琴都會因為讀書而放棄,足可見他是個相對古板的人,如此郎君,只怕朕的女兒和侄女們會嫌棄太刻板無趣了。」
張壽忍不住咳嗽了一聲,隨即才一本正經地說:「皇上,臣也不會琴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