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人老了,心變軟,自然而然就會憐老惜貧,又或者說,憐老惜弱。
然而,無論太后還是皇帝,對這句話卻都嗤之以鼻。要想有那種悲天憫人的空餘,那麼你首先得保證自己強大,否則,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憐惜之後拿什麼來幫助別人?另外,老弱也需要有可以憐惜之處,如果是那種老而不死是為賊的傢伙,又或者是不知感恩的弱者,那簡直就是幫了白眼狼!
所以,太后和皇帝固然對宗室多有撫恤,但前提只有一個,必須是恭順守禮的宗室。
就比如此番皇帝親口答應,要和兩位適齡公主一塊選婿的郡主,她們的父祖全都是至死都始終堅定不移站在睿宗皇帝和當今太后與皇帝這一邊的。至於其餘幾家,比如兒子才剛被宗籍除名,以至於重病不起的嗣和王,家裡倒也有兩個女兒,但帝後誰會管這個?
而皇帝丟出來的那個理由,也很好地堵住了文武百官的嘴。當父親的給女兒選婿,這不是天經地義嗎?而同族之中沒有父親主婚的孤女,皇帝作為皇族真正的宗長,出面主婚不是理所當然嗎?至於下頭還有其他封號更低的縣主宗女什麼的,誰也不希望皇帝一攬子全管。
因為那就意味著朝廷興許要多花不少錢!
雖則這樣一件事反響挺大,但主要集中在官宦子弟當中,因此民間百姓也就是小小議論一下,不如從前聽說皇子妃從七品以下以及讀書人家中選時反響強烈。只不過,天子隨口一說,禮部上上下下卻是忙到腿斷。因為預先的報選和初篩,完全要他們負責。
而在司禮監秉筆太監楚寬親自笑吟吟地來和禮部尚書接洽,抄錄了一份多達一百多人的報選名單回去之後,某些想做些小動作的人們也都偃旗息鼓了。初篩如果把某些誰都知道不成器的廢物篩下去的也就算了,如果把皇帝興許看上的人給篩掉,那結果真是不堪設想。
在這種紛紛亂亂的氛圍中,儘管上一次永平公主的月華樓文會才不過結束幾日,卻已經沒人關心那位一舉奪魁,結果卻被忽略的才子會是什麼感受了。就連永平公主本人得到的關注,也並不比此次事件來得大,人們頂多是背地裡議論一下,這位才女公主會花落誰家。
這一天午後,宮中出來的那一乘馱轎,最終落在了趙國公府門口時,門前門房從通報的侍衛口中得知來人是誰,自然而然便是目瞪口呆。
要知道,雖說朱家嚴格來說既是勛貴,也是外戚,可永平公主和大小姐多年不和,除非太夫人整壽這種大日子,永平公主是絕對不會登門的。
幾個門房有人撒腿就往裡頭通報,有人上前迎著馱轎,說些不著邊際的奉承話。直到李媽媽和江媽媽同時迎了出來,帶來了太夫人的話,他們方才如釋重負地放行。江媽媽安置了隨行的那些侍衛從人,最終,只有兩個宮女跟著李媽媽護了馱轎徑直入內。
當永平公主踩著高高的梯子從轎子上下來時,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穿堂門口迎接自己的婦人。對於她來說,相比一年總會在各種場合見上那麼幾回的太夫人,眼前這個身穿秋香色長衣,油黑髮亮的鬢髮間卻不見首飾,腕間一雙白玉鐲的婦人顯得很陌生。
可是,面對那有些漠然的眼神,她卻本能地心中一顫,隨即就低下頭去,微微屈膝,輕聲叫道:「伯母,好久不見了。」
即便是從昭明寺回了趙國公府,但這些天來,在外東奔西走各處赴宴怒刷存在感的人是朱瑩,九娘卻深居簡出,此時永平公主這伯母的稱呼,她自然覺得著實是陌生到極點的體驗。她不由自主地發怔片刻,這才伸出手去想要攙扶。
可她的手快接觸到人的那一刻,永平公主卻避如蛇蠍似的往後退了一步。
見此情景,九娘嘴角微微垂落,隨即就淡淡地說:「不敢當公主如此稱呼,不知道您會突然過來,娘早起就有些咳嗽,身上不利落,所以吩咐我在此迎候,也向公主您告罪一聲。瑩瑩今天上午出去赴宴,下午還要去盤賬,正好也不在。」
永平公主在下意識退出去那一步之後,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天底下最愚蠢的事。哪怕她不像沒心沒肺的朱瑩,連那樣一件事情都沒察覺到,可察覺卻並不意味著就表現出來,尤其是在眼下這種節骨眼上。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最終卻發現,自己竟然無從彌補。
她難道還能對九娘說,對不起,我剛剛一時昏了頭?至於為什麼昏了頭,是想到你可能是我親娘?要知道,裕妃從前去昭明寺探望九娘時,除卻她實在太小,於是每次都被帶著的那幾年,後來她幾乎全都是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到最後,裕妃便只帶著朱瑩去了。
她深深垂下了頭,聲音低沉地說:「我不是來找朱瑩的……我是來見太夫人和伯母您的。」
九娘在見到永平公主時,心裡便已經有了這樣的猜測。她淡淡點了點頭,隨即轉身在前頭帶路。雖然身後可能是自己好不容易生出來的嫡親女兒,但早在永平公主小小年紀便疏冷相待,後來更是避而不見之後,她就寒了心,哪怕裕妃再三賠禮,她心裡卻早已認定一件事。
她的女兒,只有她虧欠甚多的朱瑩。而她最對不起的,是她那因為太后有所忌諱,於是一直被放在鄉間的未來女婿張壽。至於從小便是天之嬌女,萬千寵愛於一身,卻對她退避三尺的永平公主,她怎麼高攀得起?
永平公主心情複雜地跟著九娘走進慶安堂正房,繞過隔屏,她就看到太夫人正斜倚在居中軟榻上,似乎正在閉目養神,軟榻前的踏板上,一個小丫頭正在為太夫人捶腿。直到似乎是聽見她們的腳步聲,太夫人才微微睜開了眼睛。
但緊跟著,她就在一旁兩個丫頭的攙扶下坐直身體,隨即趿拉了鞋子下地。
見此情景,永平公主連忙快走兩步,上前虛扶道:「我是晚輩,您千萬別多禮。」
「公主難得來,我怠慢了。」
太夫人微微彎腰頷首,但終究是等到永平公主入座,她這才坐了下來。等到九娘過來侍立在了身邊,她就輕輕拉了兒媳的手,等人猶豫片刻斜簽著身子坐在她身側,卻是順手從那小丫頭手中搶過美人棰,一下一下地給她捶腿,她便沒有阻止,只是對永平公主呵呵一笑。
「公主好事將近,怎麼有空到這兒來?」
好事將近四個字就猶如鋒利的鋼針,瞬間狠狠刺進了永平公主的心底。她竭盡全力拋開了一切顧慮,抬起頭直視太夫人道:「姨奶奶,我知道今天來得實在是冒昧唐突了,可我雖然對父皇說了,他卻不以為然。我……我不想嫁人!」
太夫人對永平公主的來意早已有所預計,此時聽到的這句話,並沒有出乎她的預料。畢竟,如果永平公主是有心上人,以皇帝為人秉性,只要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阿貓阿狗,一定會欣然給予成全。可好端端的,永平公主卻說不想嫁人,那皇帝卻自然不會答應。
她靠在大引枕上,朝兩側看了一眼,見李媽媽立刻帶著玉棠玉蘭和兩個小丫頭悄然退下,而剛剛隨同永平公主進來的兩個宮人也忙不迭地跟著離開,她這才輕聲說道:「公主是擔心,你出嫁之後,裕妃娘娘會孤單寂寞,還是擔心,你出嫁之後,再也不是皇上的掌上明珠?」
前半句話正是永平公主想要拿出來的理由,可後半句話卻再次戳中了她的心。她咬了咬牙就想要矢口否認,奈何太夫人卻壓根沒有給她機會。
「自從你當年跟著皇上出宮,卻以激賞人才為由,開什麼月華樓文會,而且比拼的是制藝時文,而不是詩詞歌賦,我就知道,你的心很大。當然,如果你是皇子,你大概也不會這樣明目張胆。你約摸是想著,你是公主,裕妃娘娘又沒有兒子,所以皇上不會計較。」
永平公主從來就沒有指望自己的心思能瞞過那些聰明人,可真的被人這樣直截了當地拆穿,她還是避免不了羞怒,此時就索性直言說道:「那又如何?皇后將宮中所有妃嬪和皇子公主都當成眼中釘肉中刺,我若不能顯得有價值,豈不是任她擺布?」
「太后和皇上還在呢。」太夫人簡簡單單吐出了幾個字,見永平公主頓時啞口無言,她這才哂然笑道,「德陽公主的處境,比你糟糕得多,可她是如何做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好歹還是皇子,甚至皇上親自為他們啟蒙,要說受忌,比你更深,可他們又是如何做的?」
「公主,如今不是漢唐,你縱使學富五車,也不可能攬才無數,就算你推薦人才,皇上要用,那也絕不可能破格。所以,你該收手了,若真的賞識誰,喜歡誰,直接對皇上明說,以皇上對你這個女兒的喜愛,絕對會一口答應的。」
永平公主終於再也坐不住了。她霍然站起身來,怒聲說道:「我賞識過不止一個人,但我只是希望他們為朝廷棟樑之材,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下嫁他們!我又不是朱瑩,只看人容貌俊秀,便像牛皮糖那樣直接貼過去!憑什麼女人就非要嫁人,憑什麼女人就不能為官主政!」
見太夫人微微眯起眼睛,臉上表情分明冷冽了下來,九娘更是隨手一丟美人棰,赫然怒容滿面,永平公主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