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那家鐵匠鋪門前,陸三郎臉上掛著謙虛誠懇的笑容。這是他和張壽學到的一招,那就是得意洋洋神氣活現的一面永遠只在最親近的人面前露出,而在外人面前,可以義正詞嚴,可以義憤填膺,可以慷慨激昂,可以謙虛有禮……但絕對別露出讓人想抽你的表情。
而這種正面的形象,讓他顯得平易近人。而他在這一路上,他和三個年輕且不諳世事少年談天說地,收穫了一大堆敬仰目光。
而張壽對陸三郎那點顯擺的小企圖完全不以為意。此時此刻,他看到羅小小站在門前,看著還沒撤掉的招牌發獃,趙四正滿臉羨慕嫉妒地往裡頭張望,似乎也很希望能有這樣一家自己的木工作坊,而關秋則是不管不顧直接闖了進去,他就看著陸三郎低聲問道:「阿六呢?」
「剛剛是他帶我來的。」陸三郎趕緊解釋撇清,「怎麼談價也是他先和我說好的,最後拿下這房子和地的價格是七十貫。我不可能揣著那麼多錢,銀子也不可能,所以就給了錢票,阿六就帶著人走了,說是順便去順天府衙把房契和地契都改了,省得夜長夢多。」
見張壽有些狐疑地皺了皺眉,彷彿在質疑這個價格,剛剛還因為事情辦成而有些小小得意的小胖子終於想到,這鋪子入手的經過,他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對張壽交個底。
他低聲說:「小先生,不是我馬後炮,是阿六不讓我對你說。這家鐵匠鋪實在是有些邪乎,據說鬧鬼快半年了!」他說著就不知不覺把聲音壓得只有他和張壽兩人能聽見,眼睛甚至還左顧右盼,彷彿生怕冒出什麼不明生物來。
七十貫連地皮帶房子買下一家鐵匠鋪,甚至還附贈了裡頭的各種工具和傢具陳設,對於京城這種物價騰貴的地方來說,那確實是不可想像,所以張壽才狐疑陸三郎和阿六兩人是不是用了什麼手段。此時此刻,聽到鬧鬼兩個字,他那疑心頓時化作了烏有。
只不過,他前世里可以不信鬼神,如今經歷了最玄奇的穿越,卻是沒辦法斷言鬼神不存在了。而且,如果有鬼神的存在,也許他能夠回到那個曾經熟悉的世界中去呢?於是,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心情微妙地說:「怎麼個鬧鬼法?」
「這個……」
陸三郎想到之前來買這鋪子時,那位憔悴到彷彿下一刻就會死的胡鐵匠簡直把自己當成救星的情景,心裡就忍不住發毛,再加上號稱有我在,怕什麼鬼的阿六不在,所以他只能安慰自己眼下人多鬼肯定不敢出來,隨即轉述起了自己從那胡鐵匠處打探來的消息。
「我找上門說要買鋪子的時候,找的借口是,我從小喜歡看那些志怪玄奇的故事,所以聽說這房子鬧鬼,就想買來好好研究研究。那胡鐵匠聽說這事的時候,看我的眼神就和看瘋子似的。總算看在我給錢爽快,他又沒有其他下家的份上,他對我吐露了一點。」
「這房子不到半年就換了五個主人。這總共兩進院子,最初住的是一位致仕京官,但據說後來其夫人突然就病故了,他親自扶柩歸鄉,就把房子給賣了。而鬧鬼,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因為這兒地處北城,人雖說比較稀少,但至少是在內城,所以第一個買家是個小商人。」
「結果住了三天,就莫名其妙開始渾身發紅疹子,然後半夜三更看到有白衣鬼魂飄啊飄,還有人磕磕巴巴背詩。」說到這話的時候,陸三郎忍不住抓了抓脖子,彷彿有一種人在背後吹氣的錯覺,「小商人是個迷信的,十天不到就把八百兩買進來的房子六百兩賣了。」
「接下來這裡開過專為國子監監生提供飯食的小茶館,結果幾個監生也撞鬼了,回去後又病了一場,東家差點被人告到順天府衙;開過小酒館,結果一夜之間酒罈都破了;住過不信邪的軍官,結果半夜三更毫無知覺的情況下鬍子被人剃光了,無顏見人。」
陸三郎說著一件一件的奇事,最後小心翼翼地說:「最後這位胡鐵匠自信那鐵匠爐子能克任何陰邪鬼怪,所以就用八十貫的超低價格買下了這兒,還帶了好幾個用他的話來說傻大膽的徒弟,可結果,有一天給一位地位顯赫的伯爺打的劍竟突然斷了,生意也一落千丈。」
「所以,他勉強住了兩個月,但最終還是受不了,有我接手,那更是喜得無可不可。」
張壽聽著這些亂七八糟的鬼怪傳聞,如果不是他知道阿六才跟著自己進京不久,還以為是那個看似沉穩實則促狹的小子在使壞——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更偏向於認為是有人在惡作劇。因此在陸三郎吞吞吐吐重複了阿六之前有我在怕什麼鬼的宣言,他就放下了心思。
「既然阿六那麼說,那就不用擔心了。走吧,先轉一圈再說。」
並不知道自己來到了鬼屋的羅小小和趙四,在張壽的招呼下,高高興興地進了大門。前頭店鋪顯然是新蓋的,後頭院落是老的,兼具經營和居住兩重屬性。兩人轉了一圈,就發現爐子和不少工具應有盡有,甚至連用於生火的煤炭都還留著,一時不禁使勁點頭,道是省了老大的事。
而張壽看到前頭店鋪里那些來不及搬走的工具,還只是忍不住嘀咕那胡鐵匠臨走居然連吃飯傢伙都不要了,可當他來到後院,看到正房裡那清一色的黃花梨傢具時,他就不知不覺收起了那點戲謔之心。
太祖好紅木,這是他進京之後聽說的相關八卦之一——於是,下南洋的那些船,在香料寶石之外,往往還會特意採伐眾多木材壓艙帶回來。所以,京城最流行的就是各種各樣的紅木傢具。因此,當看到趙四進屋時,他就摩挲著那光潤的表面,問出了一個問題。
「趙四,你跟著你師父學藝那麼多年,可知道這樣一套黃花梨傢具,價值幾何?」
趙四看到那成套黃花梨傢具的時候,也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一下子衝上前去,雙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表面,隨即又打開柜子看了一眼那隔板結構,最終滿臉複雜地說:「這樣一套傢具,少說也要千八百貫。最重要的是,年代久遠,工藝精湛,否則也不會這麼值錢。」
他說著就有些不大確定地問道:「張博士,連傢具都沒搬走,這鐵匠鋪到底多少錢買的?」
你問我,我去問誰?
張壽簡直啼笑皆非,見陸三郎縮著脖子,沒了最初那刻意裝出來的氣勢,他就嘆了一口氣道:「自然是有難言之隱的。不過不要緊,等阿六回來再說。」
說話間,羅小小已經也進了正房,發現這一整套的黃花梨傢具,他同樣驚嘆不已。可當幾個人從正房出去之後,張壽方才突然感覺到有些不對勁,當即皺眉問道:「關秋呢?」
一說關秋,趙四方才猛然發現,這個他從來覺得很奇怪的小師弟竟是不見了!嚇了一跳的他連忙直奔東廂房,而羅小小看了一眼張壽,主動進了西廂房找人。而留在原地的陸三郎,恍惚間只覺得四周圍陰風陣陣,鬼氣森森,忍不住朝張壽靠了靠。
「小先生,不是真的有鬼吧?」
「子不語怪力亂神!」張壽沒好氣地撂下了一句話,而當趙四和羅小小臉色驚惶地從兩側廂房沖了出來,顯然沒找到人的時候,他就看著陸三郎問道,「這兒有後門嗎?」
陸三郎已經是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連牙齒也有些咯咯打架。然而,還不等他戰戰兢兢地解釋這是個鬼屋,卻只聽張壽哂然一笑。
「看來,這裡興許是藏著能夠讓人來無影去無蹤的密道。」開什麼玩笑,晚上百鬼夜行還有可能,要是妖魔鬼怪能夠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京城擄人,那京城還談得上什麼秩序可言?
就在張壽話音剛落之際,他突然聽到一聲咳嗽,循聲望去,卻只見一側的圍牆上,蹲著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少年,正是阿六。只不過,除開他之外,他左手拎著一個關秋,右手則是拎著另一個正在拚命掙扎的髒兮兮孩子,乍一眼從身高看去,人彷彿才八九歲光景。
而隨著阿六毫不費力地縱身落地,他就給出了一個非常簡單的解釋:「就是這孩子裝神弄鬼。」
陸三郎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指著那張牙舞爪的孩子就大叫道:「阿六,你剛剛跟著那胡鐵匠去順天府衙辦房契和地契,難不成只是說說而已,實則是為了引蛇出洞?」
「我只是好奇。」阿六滿臉無辜地放開關秋,另一隻手卻仍舊死死地抓著那個髒兮兮孩子的後頸,彷彿自己不是提著一個人,而是拎著一隻貓。見那孩子無論如何都碰不到自己,他這才耐心解釋道,「這圍牆上有個狗洞,正好供他進出。」
他說著就淡淡地說道:「胡鐵匠說,隔壁人家很少開門,也很少有人露面,但院子卻很像樣,瞧著應該是正當人家。可我之前來這裡看鐵匠鋪時,翻牆進去卻發現,隔壁壓根沒住人,院子倒乾淨,屋子卻一片狼藉。」
「那是我家!」掙扎不動了的髒兮兮孩子突然大聲嚷嚷,隨即就嚎啕大哭了起來,「朱大哥打仗去了,周家姐姐也走了……只要把人趕走,周家姐姐和朱大哥一定就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