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陸三郎在翠筠間是進一步覺醒了算學天賦,從一個浮浪子弟搖身一變成了皇帝都稱讚的天才,那麼,張琛的那段山居歲月卻是飽受荼毒,不堪回首。而當他隨大流去九章堂中旁聽了一次課之後,他就更加確定了那樣一個結論。
算經那玩意和自己犯沖!
此時此刻,當張琛硬著頭皮踏入九章堂時,就已經做好了被那些出身低微的監生們冷嘲熱諷的準備。他可是聽說,陸三郎這個齋長上任以來沒少接受明裡暗裡的挑戰,最後這才坐穩了齋長的位子,他這個半山堂的齋長突然過來,哪怕是有張壽的吩咐,人家不盯著他才怪!
然而,當他進門之後卻發現,根本就沒人抬頭,更不曾注意到他這個不速之客。每個人都在心無旁騖地埋頭寫字,有人撥弄算盤,有人掐著手指,還有人念念有詞……那一副安靜的場景映入眼帘,對比往日半山堂下課時眾人的喧嘩懶散,他不禁覺得有些刺眼。
他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可即便如此,依舊沒人抬頭關注他。被忽略的他終於忍不住了,移步到坐在第一排的某個監生旁邊,打算看看人到底寫的是什麼,可當發現紙上赫然是一個個他根本不懂的符號,還有密密麻麻一長串數字,他就頭皮發麻了。
第一個人如此,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還是如此……足足在偌大的房間里繞著二十多個人轉了一圈,張琛愣是沒有看懂這些人到底在用什麼辦法破解那十四環文字鎖,可腦袋卻有些疼了。他忍不住輕輕揉了揉太陽穴,心情有些說不出的複雜。
四書五經他不感興趣,算經他似乎也不擅長,和謀略出眾的祖父他沒法比,和醉心讀書的老爹他也沒法比,難道他將來就要當個混吃等死的秦國公?就在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張壽曾經在那個叛賊丁亥面前說他正義感過剩,剛剛又說他有領袖潛質,他不禁有點臉紅。
既然發現沒自己什麼事,百無聊賴的張琛乾脆在後頭找了個空座位坐了,目光一一掃過前頭那些衣衫寒酸的監生。名門子弟中當然也是有人才的,而這些人要麼通過恩蔭,要麼通過科舉入仕,如今不少已經在朝中站穩了腳跟,這其中,官宦子弟比勛貴子弟要強得多。
就比如陸三郎那兩個哥哥,人品如何姑且不論,讀書卻都很過硬,一個年方三十,去年殿試金榜題名,另一個據說也是明年鄉試的大熱門……相形之下,只要出眾一點,名門子弟確實是機會多多,而寒門子弟如果文采出眾的還能走科場,可如果僅僅是精通算經……
九章堂這地方,也許是這些人的最後一點希望吧?
正在胡思亂想之中,張琛突然聽到了一聲驚喜的嚷嚷:「這一句前三個字,和那六十四組中的第三十四組數字居然對上了!」
頃刻之間,他就只見剛剛都在埋頭苦算的一群人紛紛抬頭。而他也不自覺地往發聲處看去,就只見嚷嚷的是一個中年監生,瞧著滿臉滄桑,他一眼看去甚至都分不清楚此人年歲!
說三十歲也成,四十歲也成……說五十六十,竟然也能令人相信!
張琛並不清楚具體的演算法,但他知道,以張壽的脾氣,半山堂中除非是考試,否則那是不會輕易打斷一堂課到這邊來查看的。因此,在最初的驚訝過後,好歹當初在翠筠間里熏陶過一段時間的他就立刻當機立斷地說:「把你認為匹配上的這一句交給其他人,先驗算一遍!」
他並非是九章堂的齋長,原本這話說出來沒有多少威力,可讓他愕然的是,此刻沒有任何人質疑他沒資格發號施令,那說話的中年監生只是微微遲疑片刻,就坐下奮筆疾書寫了一張字條,緊跟著,這張字條便在二十多個人中間傳閱,緊跟著,屋子裡就再次安靜了下來。
不能確定自己是該留在這,還是該去半山堂中向張壽報個信,張琛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沒有挪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就聽到了一個聲音:「驗算過了,這一句確實能對上!」
「驗算無誤!」
「驗算無誤!」
一個個聲音響起,張琛就是傻子,也知道恐怕是真的有了結果。他不是齊良和陸三郎,並不知道具體的演算法,可這十四環文字鎖是怎麼回事,他到底還是知道的,因此沉吟片刻,他就直截了當地說:「既然找到了那句詩,那麼,照此推導過去?」
此言一出,最開始驚喜出聲報捷的閻方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張琛。不同於那些至少還試圖結交其他各堂監生,打算就此拓展人脈的同學,他是實實在在的兩眼一抹黑,九章堂之外誰都不認識,因此張琛是誰,他壓根不知道。
可此時,他卻贊同道:「那就反推吧,大家應該都推導出了那個函數,如此一來,推導剩下四個字,易如反掌!」
想到自己之前還在和張武張陸說,這十四環文字鎖不可能輕易打開,張琛不禁有些心虛。可緊跟著,他突然想到了一個重點,不禁瞪大了眼睛問道:「怎麼只能反推四個字?」
「這一句是七言詩,下句並不是千字文里的字寫的,所以只能推出七個字。」
張琛這才知道自己鬧了笑話,當下趕緊點點頭道:「那好,就先照著這七言詩推導好了。」
當看到其他人兩兩對視一眼,竟然沒有任何譏笑反對的聲音,真的開始照著自己的吩咐就此推導時,他猶豫了一下,仍然沒有離開。
他想看一看,算經是不是真的那麼厲害,這些人是不是真的那麼出色,能夠把別人全都束手無策的十四環文字鎖輕易解開……不過聽剛剛那話,也許只能推出前七環的文字?
張琛並沒有等太久,他甚至都覺得時間並沒有過去多久,就只聽角落中剛剛那第一個說話,而後又附和他決斷的中年監生匆匆起身,隨即把手頭那張紙鄭重其事地交了給他。而這樣的開頭之後,陸續不斷就有人起身來到他面前交出寫滿字的紙片。
每一張紙上的算式他看不太懂,但打頭第一句,他卻無論如何都不會看不明白。
那是李白《上李邕》的名句——宣父猶能畏後生。當然,後一句丈夫未可輕年少更有名,但卻不在紙上。
張琛來不及想太多,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們暫且等等,我這就去稟告老師!」
他這一走,剛剛安靜的九章堂里方才有些喧嘩。而如釋重負的閻方揉了揉有些脹痛的腦門,突然出聲說道:「他不會拿著東西去冒充自己的功勞吧?」
話音剛落,旁邊就傳來了一聲嗤笑:「閻兄,你這話幸虧沒在人面前說,否則能被這位秦國公長公子唾沫星子淹死!那是半山堂的齋長,京城有名的頂尖貴公子,從前最是桀驁不馴的人!也就是咱們那位老師能壓住他,換誰都不行,這麼一位貴人,他會覬覦這點功勞?」
閻方見周遭其他人有的善意地笑,有人譏誚地撇嘴,還有人則是替他慶幸剛剛沒說出口,之前算是運氣最好,剛巧分到這句詩,於是率先對上號的他頓時面色通紅,訕訕難以言語。
想當初就因為他這口快卻又多疑的脾氣,做賬房時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而張琛卻不知道,自己居然被人認為會搶功勞。他一路小跑到了半山堂,見張壽正好在指導一群學生們做摩擦起電實驗,三皇子和四皇子玩得不亦樂乎,而張壽笑眯眯袖手旁觀,正好還閑著,他就趕緊從旁邊繞了過去。
到了張壽身側時,他就發現人正好若有所覺扭頭看過來。
「老師,他們說這一句能對得上……」
沒等張琛解釋完,張壽搖手示意人打住,接過紙條一目十行一掃,他卻不像張琛那樣只注意到那一句宣父猶能畏後生,而是看到了後頭的那個非線性二次函數。
f(x)=x^2+3x+3。
最初的明文,是宣父猶能畏後生,對應的數字是601,242,349,174,788,866,42。
移位後間隔為7,13,21,31,43,57,73。對應的前七個字密文,是青、盡、慈、克、煒、倫、黎。
那十四環文字鎖的五十六字,他早就記得清清楚楚。此時只是一看,他就知道,這七個字確實是一到七環文字轉盤上有的字。
因此,微微眯了眯眼睛,他就從袖中拿出另外一張紙,信手遞給了張琛:「你去九章堂,用毛筆蘸水把這六十四組數字按照我給你的格式寫上去,讓他們按照同樣的辦法,試推後半句。」
等到張琛怔了一怔立刻往外跑去,張壽看了一眼半山堂眾人,見除卻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紀小不懂事之外,大多數人都瞧著自己,他卻故意若無其事地隻字不提。
若是十四個字都能解出來,那才是成功,否則同樣是紙上談兵。
話雖如此,聽到九章堂那邊的「課題」居然已經有進展,百多個貴介子弟無人不驚疑。而和之前傳說中張壽在順天府衙親自解開所謂的密信不同,這一次張壽並沒有親自上陣,竟然只是靠一群剛剛考進九章堂不多久的菜鳥監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