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師是溫厚閑雅的正人君子……陸三郎會這麼認為才怪!
他就想不明白了,為什麼自己的祖師爺葛雍也好,皇帝也好,還有剛剛那些匠人,全都會覺得,張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算學書的君子?看看人家周祭酒和羅司業,還有他爹,那就非常明白,張壽只是一張臉清逸出塵,其實卻是個心狠手辣的人!
此時,目送著馬車離去,陸三郎怏怏轉身回來,看到張壽也站在門口,他心裡著實是七上八下,好容易做好充足的準備後,這才擠出笑容迎了上去。
然而,張壽卻只是直截了當地轉過身去又進了門,只給了他一個背影。嚇了一跳的他趕緊追上,卻只聽張壽頭也不回地說:「帶我去看看那些給你寫書的書生。」
陸三郎本想說人全都正在睡,可話到嘴邊,他就覺得張壽說不定另有深意,趕緊一溜煙跑上前去帶路。當來到一間屋子前,他推開門就聞到了一股酒氣,趕緊回頭賠笑道:「聽說昨晚上寫完之後,這些人喝酒胡鬧,快到天明才睡下,所以這會兒肯定叫不醒。」
能叫醒那就麻煩了,說不定這些人會在張壽麵前胡說八道,敗壞他那本來就很少的名聲!
張壽當然不會去費神叫醒那些人。他連著看了好幾間屋子,見每一間都有一個酣然高卧的醉鬼,而屋子裡床鋪傢具不能說精美,卻也還整齊,算得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而那些書生身上沒來得及脫下的衣裳也都能看出用的是不錯的料子,他心裡就有了數。
雖說手段簡單粗暴,但從根子上來說,陸三郎的做法,也算是……治病救人?
小胖子的三觀大概是這樣的,富人才有資格懶,窮人懶那就活該懶死窮死!所以,我關你們小黑屋,那是在拯救你們,讓你們能夠衣食無憂,發財致富。
心裡這麼想,張壽轉過身來悄然離開了屋子。等站在院子里,他就端詳著陸三郎問道:「你把人關在這兒寫寫寫,然後用酬勞給他們買房子買地,你覺得這是為了他們好?」
「那當然!」陸三郎本能地迸出了三個字,隨即暗罵自己瞎說什麼大實話,趕緊又解釋道,「我都是定期把錢都給他們家裡了。有人家裡媳婦兒子就靠這些錢過活;有人家裡老父老母也是靠這些錢贍養;還有人光棍一條,有房子有地日後就可以娶媳婦……」
沒等陸三郎把話說完,張壽就笑道:「你那書能賣多少本,居然能讓他們短短時間就有房子有地?」
「咳,不是內城,是外城,也就是個一進的小院子,地也是京畿附近零零碎碎的幾畝十幾畝,但好歹不是家無恆產了。」
陸三郎有些心虛地移開了目光,但見張壽朝他走近了一步,他本能地覺著有些不妙,趕緊解釋道:「能買這些閑書的人其實不多,可我買通了幾個選家,讓他們搭賣。」
想到如今已經到這份上了,他索性死豬不怕開水燙,大膽直言。
「那些故事裡頭的書生,若要金榜題名迎娶名門千金,當然不是空口說白話,考試之前也得複習,也得看哪個八股文選家的書,這自然是有講究的。我和對應的選家談好了生意,在故事裡加上他們的書名,這就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
「而且,但凡看了我那些書的,回頭去買新選集的也多,因為他們都想看後續。不過小先生你罵過的那個自稱京畿第一選家的不要臉老東西,我已經不給他家裡供書了!」
這小胖子簡直是深諳買一送一,植入廣告的促銷之道,這竟然還被他弄成彼此互利互惠的產業了!
張壽忍不住並起五指,在小胖子腦門上不輕不重一敲:「腦子很好使,歪門邪道忒多!不過你以為這偏門能長久?就算如今你圈了這一二十個人,人家能圈更多的,就算只是仿照你那些書,也能噁心死你。你這生意,做不了太久了,趁早準備放人吧。」
「小先生你怎麼知道?現在確實不如從前好做了!」陸三郎瞪大了眼睛,見張壽要往外走,他趕忙追了上去,嘴裡卻說道,「如今和我一般做法的書坊越來越多了,要不是我這三三書坊如今獨門壟斷了葛祖師的書,別人家因為葛祖師名頭找上門,早就生意慘淡了。」
當然他也不怕虧,畢竟聽雨小築的紅利那可是細水長流……
所以,這些書生也就是在他旗下還能混個溫飽,去了別處,說不定會被壓榨出血來!
張壽徑直出門上了馬車,見陸三郎也賠笑擠了上來,他從車窗探出頭,直接吩咐讓阿六駕車,等到車穩穩起行之後,他這才用手指輕輕敲著扶手說:「書太容易被人翻印,也太容易被人模仿了。你既然背靠聽雨小築這種地方,就沒想過把書變成其他形式?」
「小先生是說,戲?」
見陸三郎果然想到了這上頭,張壽就笑道:「不是戲,是劇。戲的話,還要琢磨如何寫朗朗上口的唱詞,還要找嗓子好的名家來精心習練,但如果是劇就容易多了,最重要的是,這比說書更有代入感,因為畢竟是人去扮演的。」
張壽把話劇這種藝術形式對陸三郎簡單介紹普及了一下,見小胖子立刻兩眼放光,隨即專心致志地琢磨如此施行的可能性,他就好整以暇地說:「再說,書里的金榜題名,狀元登科,哪有演出來有意思?布景花功夫去好好做,挑十二雨這種美貌姑娘去演,絕對很好看。」
「小先生你等等,讓我好好捋一捋!」陸三郎趕緊阻止了張壽繼續往下說,雙手中指揉著太陽穴,飛快地往下想,越想就覺得越興奮,越興奮就繼續往下想。
而張壽接下來說出的又一番話,簡直讓他更覺得眼前一片光明。
「如此演出來,不需要唱工,也不需要做工,要的是另外一種身段。你養的這些書生,何妨看看他們有沒有這方面的才能?再者,給千金小姐們看,男主角要英俊不凡;給尋常男人看的,只要女主角美貌如花……」
張壽隨口給陸三郎普及了在現如今這個年頭,如果演話劇的受眾問題,見人抓耳撓腮,簡直是恨不得立刻就去做,他便突然再次拍了拍扶手,等陸三郎回過神才繼續往下說。
「自古以來,唱戲的是優伶,是賤業,所以十二雨若是去演,也許阻力不大,但讀書人也許平日里願意混跡青樓楚館,到底是否願意登台,那卻說不好……」
「些許小事,小先生你放心!」陸三郎已然精神大振,卻是喜笑顏開地說,「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大膽嘗試的人!要知道,為什麼有人願意跑我這寫這些傳奇話本?還不是因為科場前赴後繼實在是太難考了!」
說到這裡,小胖子突然敏銳地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張壽隨口給了他一個好點子,回頭他和張康去打打商量,很可能把事情辦成,異日絕對是更勝過如今這書坊的大生意。可賺來的錢就他和張康分,這似乎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於是,聰明的小胖子眼珠子一轉,立時就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涎著臉湊近了張壽,討好地說:「小先生,這事兒我第一次做,沒經驗,你給我多多做一下指導如何?我知道你已經很忙了,這樣,小先生,只要你肯指點,我給你三成……不,四成乾股!」
張壽剛剛只不過是隨口一提,算不得太認真,可此時陸三郎赫然是認認真真打算把這當成一樁產業來做,甚至還打算分他股份,他頓時把那點玩笑之意給丟了。沉吟了好一會兒,他就笑道:「似你這樣絕頂聰明的人,怎麼會從前那麼多人都小看了你?」
見陸三郎被誇得心花怒放,他就泰然自若地說:「我想的主意,你找上我,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既如此,日後第一齣劇,不要用那些金榜題名娶公主之類的話本,我另找好故事!」
原本只是出於感激和投資的念頭,如今聽到張壽願意親自捉刀,陸三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自認為確實是算學天才,可如果這樣的話,張壽呢?可現如今,人竟然說在算學之外,還能寫那些引人入勝的傳奇話本?這簡直不科學!
可話雖如此,陸三郎到底知道自己養著的那些書生寫出來的東西也就那點斤兩,和太祖皇帝那部耳熟能詳的《西遊記》那是相差十萬八千里,真要演的話,十二雨那樣的頭牌未必就願意,因此他躊躇片刻就連連點頭。
師生倆便這麼一路閑聊,突然,馬車毫無預兆地陡然一停,隨即外頭就傳來了阿六的聲音:「少爺,大小姐騎馬過來了!」
話音剛落,張壽就聽到了得得的馬蹄聲,連忙從車窗探出頭去。下一刻,他就只見朱瑩一身紅衣躍馬而來,不遠處正是國子監門前的大學牌坊。她尚未停穩,就大聲叫道:「阿壽,陸三胖是不是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