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半山堂午休的鈴聲快要搖響的時候,張壽帶著陸三郎回來了。
站在講堂上監考的張武如釋重負,而下頭的監生們,卻是形態各異。有人神情輕鬆,有人喜氣洋洋,也有人愁眉苦臉,有人冥思苦想,至於抓腦袋的,咬筆桿的,念念有詞的……總歸什麼人都有。而反應最大的,卻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
四皇子便第一個揮舞卷子跑了上來:「老師,老師,我第二張卷子也答完了!」
一上午面試了那麼多人,最終遴選出二十一個監生,再加上陸三郎和齊良,張壽打算報上去作為九章堂的學生就二十三個,比當初翠筠間收的人都少。但以比例來說,張壽已經很滿意了。
尤其是這其中除卻閻方之外,他還看到了好幾張曾經在葛家門口堵過門的熟面孔,親自考問過後,他對於這些人的算學功底,已經沒有多少懷疑了。
他唯一不確定的便是德。但就連堂堂天子用人,都未必能保證不看走眼,因此他也並不打算在一開始太過嚴苛,而是打算姑且邊教邊看。因此,心不在焉的他直到四皇子衝到近前,這才一下子驚醒,結果跑得太快的四皇子一頭撞入他的懷裡,小腦袋直接頂在了他的肚子上。
非常慶幸四皇子個頭長得挺高,倒吸一口涼氣的他揉了揉肚子,便對四皇子強笑道了一聲無妨,等接過卷子看到那一手端端正正的毛筆字,他不禁微微一愣,隨即就有些驚訝地看向了面前那虎頭虎腦的童子。
雖然很多字中間都是空著的,足有一小半不會寫,可只要數一數,就知道,四皇子至少會寫一二百字,而這一二百字中間,也沒什麼錯字。
「你居然會寫這麼多字?」
四皇子頓時得意了起來:「我和三哥很早就識字啦!不只是我們,大哥二哥當年也是如此!就是很多字我會認,但不太會寫……」
他說著似乎有些心虛,吞吞吐吐地說:「所以我只能空著了。因為父皇說過,不會寫的字寧可空著,也不能用其他的字代替。但老師你問的那些問題,我全都能答上來!因為我全都記得清清楚楚,回宮之後我還問過父皇,做過實驗……」
沒等四皇子真打算現場來個口頭回答,張壽就搖手阻止了他,隨即笑呵呵地說:「不用了,你能有這樣的向學之心就好。皇上沒說錯,不會寫的字,確實不能用其他同音的簡單字來代替。因為一而再再而三,你將來很可能就會形成一種寫錯的習慣。」
笑著把四皇子送回了座位上,張壽又順便看了看三皇子的答卷,以示自己沒有厚此薄彼,隨即便示意張武下去收卷子。眼看有些人神清氣爽,有些人卻唉聲嘆氣,他就來到講堂上,不輕不重拍響了驚堂木。
「和你們從前經歷過的考試不同,今天這考卷,我想大家應該都有體悟。只要上課專心的,那麼至少能答出八成的題目,而如果上課專心之外,回去還能舉一反三翻一翻書,請教一下長輩師長的,那麼輕輕鬆鬆就可以答出所有的題目。」
「如果連三皇子和四皇子兩個稚子都能做到的事情,有些人卻做不到,那麼,是不是該反省一下自己了?每天上課都來,每天虛應故事聽講,那只是一條被人任意撥弄抹鹽曬太陽,永遠都不會動的鹹魚。是願意堂堂正正做人,還是做一條死鹹魚,就看你們自己的了。」
張壽說到這裡,便搖了搖鈴示意下課。
等到心情各異的監生們和三皇子四皇子都先後離開,陸三郎見剩下的也就是還在磨磨蹭蹭收拾東西的朱二,還有張氏三人組,他就搶先問道:「老師,回頭九章堂的學生們過來之後,你這半山堂的課怎麼上?你就一個人,總不能分成兩半吧?」
「這邊上午,那邊下午。」
張壽淡定地迸出了八個字,見陸三郎又驚又喜,他這才懶懶地說:「你回頭出去對阿六說一聲,讓齊良晚上在家等著我。小呆是立志做個良吏,但小齊不同。有可能德行有虧的人我都收了,沒道理他我卻不收。」
「還有,你們兩個都做好準備。算學不比其他課程,有些東西,你們可以代我教。」
否則全都靠我一個人,一天上整天課,我豈不是要累死?
陸三郎簡直驚到眼珠子都要掉了,不可思議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那不是……助教?」
「沒錯。」張壽點頭的同時,心裡卻在想,什麼博士、助教,這些後世常見的稱呼,全都是從國子監來的!
「雖說不能給你掛助教的名頭,也不能讓皇上給你發助教的俸祿,但事實就是如此,你回頭得給我干助教的活,否則這九章堂和半山堂放一塊,我沒辦法周顧。記得回去好好翻翻你葛祖師的那幾本書,那是日後九章堂的教材。雖說最初是最淺的幾本,但進度很快。」
朱二眼見陸三郎喜形於色,隨即慨然答應,轉身就一溜煙跑了,看那架勢很可能就要趁著午休去學那自己簡直會認為是天書的葛氏算學,當了十幾年鹹魚,自認為今後也一定會鹹魚下去的他頓時大為不是滋味。不說別的,今天他那兩場考試就全都考得一塌糊塗!
張琛和張武就好了,借著監考,還各逃過了一場考試!
然而接下來,朱二就瞠目結舌地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因為張壽竟是隨口對張琛考問了幾道講史課的考題,結果張琛對答如流。而張武亦是如此,自然課的某些原理,人赫然說得頭頭是道,讓他簡直覺得天底下只有自己一個紈絝。
張壽卻假裝沒看到朱二那精彩的表情變化,笑著對張琛和張武說:「你們兩個不錯,今後這種隨堂考試會越來越多,下一次張陸也上來監考,張琛你就作為巡視,你在半山堂中威望高,有你巡場,等閑人大多就不敢作弊了。別辜負皇上一片殷切希望。」
一說到皇上希望云云,張琛頓時想到了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封賞,可他才剛開口,根本沒來得及說話,張壽就笑眯眯地搶在了他的前面。
「不用謙虛,那都是你該得的。聖天子神目如電,你應該相信這一點才是。」
張琛簡直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上次在翠筠間,他和陸三郎只是演一場戲,結果事後就雙雙「擒賊建功」,得到了皇帝的讚揚和賞賜。這次更離譜,他根本連叛賊的影子都沒瞧見,居然就再次「立下大功」。
昨天他前腳到家,後腳賞賜也跟著到家的時候,他母親固然高興得喜形於色,就連他那一貫不管事也不管他的父親,也破天荒讚揚了他一句——「到底長大了,懂事了」。
從前他還不滿陸三郎搖身一變成了天才,現在,他發現自己也可能成為各家長輩教育晚輩時的榜樣,卻簡直覺得這是做夢……因為他和陸三郎還不一樣,他壓根就沒做什麼!
唯一和從前不同的,好像就只有他莫名其妙成了張壽的「學生」這一條了。
張壽依樣畫葫蘆,接下來又勉勵了一番張武和張陸。這兩人心氣就不如張琛和陸三郎那麼高了,如今在家裡地位上升,兩人揚眉吐氣,自然很高興鹹魚翻身。
等到送走了這三個和自己同姓的「得意門生」,張壽不由在心中感慨,當今皇帝真是個妙人,這種有人托底的感覺實在是不賴。正這麼想時,他就見陸三郎對自己使了個眼色,隨即溜之大吉出了門,他這才瞥見,朱二正磨磨蹭蹭地往他這邊湊了過來。
朱二這些天那是不得不低調。被家裡祖母和繼母強行送到這國子監半山堂來當學生,他已經覺得夠倒霉了,更讓他五雷轟頂的是,他需得對著未來的妹夫叫老師!所幸他的座位靠後,更是在邊角,所以他每每縮著腦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最怕被人嘲笑。
可此時此刻,鹹魚似的二少爺眼看陸三郎和張姓三人團全都漸漸出彩,終於有些無法忍耐。趁著沒了外人,他努力告訴自己,一切都是為了振興朱家,這才終於鼓足勇氣開了口。
「老……師,」這老師兩個字,著實讓朱二費了老大的力氣。但既然叫出了口,他隨即就小心翼翼地說:「我也很想一心向學的,但我又不像大哥那麼文武雙全有資質。如今我家那樣子老師你也是知道的,我到底該怎麼做?」
聽到朱二這問題提得誠懇,張壽不由得上上下下端詳了一番這位仁兄,隨即他就笑道:「我看過你每天下午的選課表,禮樂你選的是鼓瑟,健體你選的是投壺,而且我那幾日去旁聽的時候,覺得你鼓瑟手法不錯,投壺更是算得上佼佼者。」
朱二沒想到准妹夫居然還觀察過自己,立時眉飛色舞。
「那是,我從小就喜歡鼓瑟,琴和箏算什麼,要說真正的雅,那還是瑟,秦漢盛極一時,唐時亦是名家多多,據說孔夫子便是鼓瑟高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不是還說秦王鼓瑟嗎?可居然加上才兩個人選鼓瑟,真不識貨!」
可吹噓完自己最擅長的樂器,他見張壽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那股子剛剛高漲的氣焰一下子就沒了:「投壺只不過是富貴人家玩樂的博戲。我也知道玩物喪志,可蹴鞠馬球之類的,我實在是玩不過人家,也只有投壺從小到大常玩,不容易被人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