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近郊,古迹遍地。
儘管這座帝都在大明建國之初,不少人覺得不如佔據了江南富庶殷實之地的古都南京,遜色於佔據關中天險,被太祖硬是改了名字的長安,從感情上來說,也不願意讓那座曾經被蒙古人佔據過的大都作為帝京,但全都抵不過太祖皇帝的堅持。
而那位太祖皇帝又是個閑不住的人,雖說不能肆無忌憚動不動就巡行天下,可京畿附近還是被他走了個遍,留下了無數傳說,順便也讓很多原本名氣並不算太大的名勝一舉成為如今遊人如織之地。
比如說,始建於唐,而後歷經遼金,屢毀屢建的靈光寺。
「當初太祖皇帝帶人微服到龍泉寺中,遊覽到那座遼代傳下來的招仙塔之後,硬是在塔中過了一夜。據說就是那一夜,太祖皇帝夢見自己掉了顆牙。第二天,他就叫來寺中主持,說要掘開這座塔。那些和尚當然不肯,可後來聽說是皇帝駕臨就慌了。」
「結果,太祖皇帝下令工部調來了能工巧匠,就挖出了佛祖的佛牙舍利!」
此時此刻,站在那重修之後寶相莊嚴的招仙塔前,沐浴在秋日陽光下的朱瑩說得眉飛色舞:「就因為這個,太祖皇帝後來給那些佛寺還有和尚定下了那麼多規矩,可誰都不敢吭聲,因為那可不是泥地里挖出來的,那是一大堆和尚在工匠的指示下挖出來的石函!」
「當那些和尚最終起出佛牙舍利時,佛牙木匣的每一面上都還有善慧和尚寫的佛牙題記,消息傳到四野,也不知道多少善男信女趕過來頂禮膜拜……」
聽著朱瑩口中這太祖尋佛牙的故事,張壽忍不住暗自嘬牙。太祖這位前輩竟然提前就把塵封一千多年的佛牙給挖出來了。而挖出來的目的,並不僅僅是為了給自己身上增添一層再世佛祖的光環,而是為了名正言順地給佛寺和和尚們套緊箍咒,真是算計精明……
相比挖其他寶藏,這一手真是高明了許多!
「就因為挖出了佛牙,太祖皇帝大筆一揮,龍泉寺就變成了靈光寺。這附近三座山裡的其他古寺庵堂也都被找了出來,太祖又添修了一些,總共八處,所以叫做八大處。因為靈光寺里有佛牙,所以排名第一。」
張壽剛剛上山時,就發現了八大處中的長安寺不見了蹤影——不過聯想到後世長安寺也同樣是被毀之後就再也沒恢複過原貌,更不要說開放,他就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畢竟,太祖皇帝神乎其神找到佛牙的靈光寺作為第一處,在如今這年頭,也算是政治正確了。
至於其他幾座古剎和新寺一一往前挪動了一個序號,這種小問題根本無所謂。
看了一眼靈光寺中那絡繹不絕的朝聖人流,剛剛本來就是挑著佛塔一側空地眺望瞻仰的張壽便低聲問道:「人這麼多,我們不如改天再進去?」
朱瑩頓時心領神會地一笑,點點頭後,就領著張壽往側門走。等漸漸遠離那洶湧的人潮,她才沖張壽眨了眨眼睛:「其實我很小就跟著皇上還有爹來這看過,反正我沒見識,只覺得那佛牙瞧著挺普通的。你想看的話,日後我和皇上說,把寺封了,好好看個夠。」
張壽頓時莞爾。他又不是虔誠的信徒,瞻仰可以,封寺何必?等到兩人出寺和阿六以及其他護衛匯合,便又趁著遊興爬山,至於其他佛寺,張壽也就是轉一轉打個卡,陪玩的朱瑩更是無所謂,須臾就到了山頂。
因為早起出京,上山前用過點心,到了山頂已經是午後未時,幾個護衛知情識趣地和阿六一塊到旁邊張羅那頓遲來的午飯了——他們帶來的兩個食盒中,有酒有菜有點心,食盒中更是備有燒炭火加熱的夾層,正適合野餐使用。
可讓他們意想不到的是,原本正和張壽在不遠處說話的朱瑩,竟突然回來了。
不但回來了,朱瑩還滿臉不高興,氣呼呼地在一張石凳坐下之後,便托著腮幫子不做聲了。見此情景,幾個護衛面面相覷了一陣子,便有人拿眼睛去瞟阿六,希望人能去張壽那邊說和說和。然而,不論他們怎麼看,阿六卻只像木頭人似的,坐在那看著食盒發獃。
朱瑩不是一貫覺得張壽千好萬好嗎?今日難得出遊,之前一路還一直都氣氛很好的,怎麼小兩口就鬧翻了?要知道,太夫人之前還暗示說,等國公爺回來就立刻辦婚事的!
只有阿六注意到,朱瑩一面在那發泄似的踩著地上的草根,一面拉過旁邊一根倒霉的樹枝,一片一片往下拽著樹葉,卻不時用眼角餘光注意張壽那一邊,嘴裡還在咕噥個不停。
「氣死了,不識好人心……做這麼危險的事情卻還要打發我走!」
而疑似和朱瑩鬧翻的張壽,不知不覺也往另一個方向走出去了十幾步。他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走路時埋頭看著地面,根本不看前方。好在這山頂不比山腳下香火旺盛的靈光寺,因此沒幾個人,他直到聽見前頭爭論不斷,這才恍然抬頭。
「這題哪裡是這麼算的……」
「你們都錯了,應該這樣演算……」
發現前頭是三個圍在石桌旁,正在一張紙上指指戳戳的青年,張壽略怔了怔,隨即便上了前去。見三人爭論的正是之前九章堂招生,他交給順天府衙張貼出去的三道題目之一,他就沒有吭聲,只是靜靜站在那裡。
其中一個身材高挑的青年口述極其繁瑣的步驟,把那道題做了出來,然後還炫耀道:「交到順天府衙的卷子上,我就是這麼做的!」
「哼,那位張博士最推崇簡潔,你這麼繁瑣的演算法,他未必看得上眼!」
張壽挑了挑眉,徑直走上前去,可當他剛到他們身後時,幾乎還來不及說話,兩個青年就驟然一左一右夾了上來,緊緊把他包夾在了中間。而這時候,一個埋首彷彿在做題目的青年,方才抬起了頭來。
「果然,用張博士你最感興趣的東西,才能把你引過來。」
「你是誰?」
見張壽極力冷靜,但那張清逸俊秀的臉卻緊緊繃著,那個同樣容貌出眾的青年不禁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他輕蔑地瞥了一眼張壽腰間的佩劍,隨即若無其事地說:「我是誰?呵呵,當然是送你這把劍的人。沒想到,我都如此暗示你了,你不但不知道收斂,居然還繼續招搖。」
「原來你便是那個送劍恐嚇我的人。」張壽突然笑了,「我還以為,那是寶劍贈英雄。」
見張壽明明生死操之於自己之手,卻還口出狂言,青年頓時惱羞成怒。然而,一想到今日目的,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那些負面情緒全都暫時驅逐了出去。
「廢話少說,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覬覦朱瑩!識相的就給我滾回鄉下去!要不是她昏了頭,說服了朱家那個昏頭的老太婆,你還在鄉下當你的泥腿子種地呢……」
剛剛恢複了氣定神閑的張壽麵色漸漸變了,不是惱怒,而是有些微妙且古怪。他上上下下打量著那個青年,直到對方漸漸察覺到了他的眼神,顯得越發憤怒而暴躁,說出來的話也越來越難聽,他才嘆了一口氣。
「我說這位公子,你特意往趙國公府指名送我一把沒鞘的劍,就只是想威脅我離瑩瑩遠點?」
「什麼瑩瑩,你有什麼資格叫她瑩瑩……呃!」
就在那青年拍案暴怒的時候,剛剛還明明被兩人死死包夾在當中的張壽突然動了。他猛地狠狠一腳跺在了左手邊那人的腳背上,當人痛苦地鬆手蹲下的同時,他便直接給了右手邊那人一個重重的肘擊。緊跟著,退後一步的他方才不慌不忙抽出了劍來。
特製的鞋子後跟和護肘戴著真的很不舒服,但看在打人踢人方便的份上,他決定大度地原諒阿六齣的餿主意,同時也原諒這個讓自己總算沒白受折騰的「情敵」。
「我這劍術才學了一天,不知道怎麼樣,萬一失手,還請你多多包涵。」
眼見一道寒光突然朝自己揮來,那青年頓時面色大變,完全忘記了自己和張壽之間還隔著一張石桌,竟是轉身就跑。而裝模作樣拿著劍的張壽看到不遠處原本看似空曠的地帶,冷不丁竄出了幾個彪悍的黑衣漢子,團團包圍把人截住時,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他和王大頭都沒想到,給他送劍的主使者,竟然和之前他幫王大頭解開的那些密信沒什麼關係。這下王大頭要暴跳如雷了,特意秘密籌劃布置的引蛇出洞,居然引出的是不是幕後黑手,而是這麼個傢伙。
虧他昨天提出之後,王大頭立時大為贊同,而且還說得到了消息,別人確實正在等待機會……虧他剛剛好不容易才勸走不放心的朱瑩,一個人落單,結果卻抓到了那麼一個貨色!
這真是釣到了好大一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