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京城居 第一百三十二章 能者多勞王大頭

張壽斜睨了一眼若無其事在那收拾殘局的阿六,很想敲敲少年的腦袋,質問這小子剛剛到底是想害他,還是太信賴他——要知道,只要他剛剛在阿六面前附和那種叢林法則的哲理,此時面前這位順天府尹對他的觀感也許就會截然不同。

「雖說聽壁角不是一個好習慣,但我沒出聲這麼站了一站,恰好聽到了張博士你這一番真心話。這世間太多人發家靠的是巧取豪奪,還認定發家只能靠巧取豪奪,真正憑自己的雙手,乾乾淨淨創造財富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王傑說完這話,讚許地對張壽點了點頭,等到被張壽請進了屋子,他見到桌子上那杯盤狼藉還沒收拾的樣子,卻也沒在意,目光往四周圍一掃,臉上露出了非常少有的笑意。

「不枉我在皇上面前力挺張博士你接管半山堂。國子監那麼多學官,能安之若素住在號舍里的,那簡直是鳳毛麟角。不過也是,就連監生們,大多數也受不了這個苦,更何況是學官?聽說陸築也住在這裡?還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啊。」

張壽沒想到王傑一上來就誇了他一大通,心裡頓時有一種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異樣感覺。他索性開門見山地問道:「王大尹親自前來,是為了九章堂的事?還是為了之前提過的,引蛇出洞?」

「兼而有之。」王傑也不坐,就往那一站,示意鄧小呆解開背上的包袱,拿出了厚厚一沓考卷,他才淡淡地說,「這是最終篩選出來的卷子,很可惜,哪怕把標準放低到只答對一道題,通過的人依舊很少。其中甚至還有卷子完全雷同,疑似抄襲的,這就要靠你來甄別了。」

張壽這才真心實意地拱手作揖:「多謝王大尹和宋推官這些天來辛苦了。」

「算是還你一個人情。」王傑說得輕描淡寫,可想到這些天但凡一有空閑就全都在看那些瞎扯淡的卷子,身心俱疲的他就忍不住一陣窩火。

不是張壽出了這樣一個主意,以至於卷子堆滿順天府衙,他還不會知道,那些底下縣令們曾經贊口不絕的某些京畿才子當中,居然也有人試圖渾水摸魚,矇混過關!

張壽自然不知道王大頭的複雜心思,謝過王傑,他就對鄧小呆笑道:「小呆,這些天你看過這麼多胡亂作答,矇混過關的卷子,有沒有什麼感受?要說經史,也許很多人你拍馬都趕不上,可說起算學,你卻足夠當很多人的老師了。」

鄧小呆原本只覺得這些天看那些卷子實在是看得人要發瘋,此時被張壽一誇,他卻又有些靦腆:「術業有專攻,我那點小能耐算什麼?宋推官才叫厲害,學問好,算學也精通……」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王傑就打斷道:「小宋算學頂多只能算是粗通,算不得精通,和你比都要差那麼一丁點,更不要說和張博士了。你現在跟著他,好好學一點經史打打根底。就算張博士沒指望你去考秀才舉人進士,但腹有詩書氣自華,讀書總是有用的。」

張壽見鄧小呆慌忙連連點頭,他輕輕拍了拍這個農家子的肩膀,這才對王傑笑道:「那其他考卷,王大尹還沒送走吧?」

「就按照你說的,我特地挑了六百張答卷,給京城專收貧寒士子的平民書院。讓他們廢物利用,練字也好,寫文章打草稿也好,全都能用得上。當然,沒有糊名。至於剩下的,大約還有一兩千份,回頭我派車送到國子監,將來給你九章堂的學生當演算的稿紙用。」

張壽頓時莞爾:「王大尹這所謂專門挑出的答卷,是按照什麼標準挑的?」

鄧小呆見王傑朝自己努了努嘴,他就立時介面道:「王大尹說,專挑那些字寫得最好的,答題時拿聖賢文章糊弄人的卷子,又或者亂答一氣,不知所云的卷子。這兩類卷子送去平民書院,其他的則是回頭送到國子監來。」

剛剛把銅鍋端到門口的阿六不禁小聲嘀咕道:「殺人不見血。」

他這聲音不大,王傑卻沒錯過,他卻沒有因為阿六這非議而惱怒,反而泰然自若地說:「在主持府試的時候,我寧可看到白卷,也不願意看到在那費盡心機填滿空白的卷子。所以,不懂裝懂,卻還試圖濫竽充數想混進九章堂的,這種抱著僥倖之心的人,簡直浪費我的時間!」

幸好我從當年開始,考試的時候那就是懶人一個,做不出就開天窗,絕不會煞費苦心把空白填滿……否則碰到王大頭這種老師真是要倒大霉了。

張壽心裡正轉著這麼一個無稽的念頭時,鄧小呆卻盯著他的腰間看了好一陣子,最終忍不住突然問道:「小先生,你什麼時候開始佩劍了?」

「你倒眼尖,今天還是我帶劍出來的第一天!」張壽頓時一樂,見王傑眉頭一蹙,他就把事情來龍去脈道了一遍,隨即還把今日自己在半山堂中的那番鬼話也說了,末了就笑道,「我今天還有意拿唾面自乾的典故打了個比方,想來那些監生應該已經傳出去了。」

「這些魑魅魍魎之輩還真是無法無天!」王傑微微眯起眼睛,隨即有些歉意地說,「那天朝會上我歸功於你,後來在葛宅,事情又傳開了,你解開那些密信的消息如今人盡皆知,看來某些人已經蠢蠢欲動。你如今公然把劍帶了出來,是想再狠狠刺激一下幕後主使?」

張壽微微一笑:「沒錯,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不把人釣出來,我寢食難安。」

「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王傑若有所思重複了一遍張壽這話,隨即就讚許地點了點頭,「這話說得好!那麼,你是打算以身作餌了?」

「我是這樣想的,能做出送劍威脅這種不明智舉動,應該是像炮仗一點就炸的人。既然如此,何妨我高調一點,試一試能不能刺激對方忍不住動手?如今冒一點險,日後雖說不能一勞永逸,但也至少能殺雞儆猴。」

見張壽說得淡然自若,絲毫沒有埋怨是自己當初硬把人請來順天府衙幫忙,這才讓其陷入了麻煩的漩渦,王傑頓時有些過意不去。之前那大堆卷子積滿順天府衙,他忙活了好多天才能透口氣的那點怨氣,頓時被他拋到爪哇國去了。

從這一點來說,被人背後罵冷臉無情的王大頭,其實是個很厚道的人。

「這件事我不能置身事外,畢竟事出有因,因我而起。趙國公府的人目標太大,你若是決意冒險,不用他們出手,我暗中布置好人手呼應你。」

張壽等的就是王大頭此言。見王傑果然很有擔待,他就立刻笑眯眯地一口答應了下來,接下來便和王大頭小聲商議著種種細節,對鄧小呆那擔心的眼神視若不見。

而同樣是利用午休時間從順天府衙溜達過來的王傑,顯然沒打算停留太久,該辦的事情辦完,該說的話說完,他就打算離開了。而鄧小呆跟著他離開號舍之後,突然一拍腦袋道:「王大尹,我正好有件事要問小先生,我先回去一趟。」

見鄧小呆冒冒失失往回跑,王傑微微一愣,卻也沒太在意。

然而,一溜煙似的沖回去的鄧小呆,先看了一眼還在門口望風似的阿六,這才一把抓住張壽的袖子往屋子裡拉,隨即壓低聲音說:「小先生,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訴你。」

他頓了一頓,竭力讓自己喘氣能均勻一些:「你是不是跟著大小姐進宮見過一次太后,還差點被人栽贓?皇上派了楚公公到順天府衙,把那個犯事的小宦官直接扔給了王大尹,讓他來處斷此案,那時候我正好和宋推官一塊在昏天黑地看卷子。」

似乎還是怕自己這話被人聽去,鄧小呆再次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直到確定阿六那個門神不至於漏人進來,他才把本來就很低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一些。

「王大尹破口大罵,說宮裡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憑什麼丟給他管,楚公公只能一個勁賠笑說能者多勞。可發現王大尹彷彿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他就把我和宋推官都遣退了出去。我裝成睡眼惺忪昏昏沉沉落在後面,聽到王大尹正在抱怨皇上縱容宗室,他又不是宗正。」

撂下這話,鄧小呆就對張壽深深一揖,隨即又以跑回來時的高速一溜煙跑了回去。

王大頭還確實是能者多勞,別說趙國公府一而再再而三把麻煩丟過去,皇帝也老是把不屬於人家職權範圍的案子丟去順天府衙……不過真正說起來,好像順天府衙接手的這些麻煩案子,一樁樁一件件都和他有脫不開的關係?

張壽心裡這麼想,可當外頭的阿六朝他看來時,他就立刻換成了滿臉正色。

「以王大尹的神目如電,一定會明鏡高懸,我自然信得過他。」

阿六盯著張壽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點點頭道:「那我就不去順天府衙了。」

張壽頓時啞然。合著我不說這話,你還打算去順天府衙再揍人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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