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聽到張壽有話問自己,陸三郎這才從那怨艾中回過神,趕緊抬起了頭:「小先生有事要問我?什麼事?」
「邊吃邊說話,一上午課上下來,也餓了,我這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
張壽說著就坐下,見陸三郎立刻答應一聲毫不扭捏地在他對面坐了,袖子一卷就撈起筷子開始往裡頭下羊肉,他也動手下了幾片冬瓜,幾片鴨血,隨即問道:「你之前那家三三書坊怎麼經營的?」
陸三郎沒想到張壽竟然問這個,剛燙好一片羊肉塞到嘴裡的他險些被燙著了。等好容易吸著涼氣吞下了肉,他又趕緊自己倒了一杯茶,這才抬起頭來,得意洋洋地說:「我從前是想向我爹證明自己有能耐,所以京城開了家書坊,雇了幾個讀書人寫傳奇本子。」
他說著便眉飛色舞,筷子都跟著舞動了起來:「太祖皇帝不是寫過西遊記嗎?當時是好久才從宮裡流出來一章,那真是京城紙貴。我這人雖說沒有寫書的本事,看書的品味還是有的,所以我花了三年時間暗訪了好多書生,這才雇下了這些人。」
「別看葛祖師他們這樣的人名氣大,要說真賣得好的書……嘿,除卻四書五經那些書以及註解,就數我這些小說話本!朱大小姐大概不知道,她改的杜十娘那本書,那也是我這書坊印的!嘿,她可大方了,印那麼一千本書,給了好大一筆錢。」
張壽頓時笑了,如此說來,陸三郎竟然算是大明小說行業的知名出版人么?
怪不得那幫翠筠間的紈絝子,幫葛雍印書印到最後,生意都被陸三郎兜攬去了!
他也涮了幾片羊肉蘸麻醬吃了,又問道:「除了書坊,你還有什麼其他產業?」
要是別人,陸三郎還真懶得炫耀——那些世家子里,張琛這樣的純粹靠家裡的錢過活,張武張陸這樣不受寵的則是四處打秋風,他和這些人說自食其力,自給自足,日後做出點成績讓家裡瞧瞧,簡直是對牛彈琴。可張壽不同,他很願意在對方面前多多顯擺一下自己。
他殷勤地給張壽斟了一杯茶,這才嘿嘿笑了一聲:「小先生你可別不信,這京城人道是風雅之地的聽雨小築,那裡頭有我四成股。」
雖說是故意炫耀,可眼見張壽有些茫然,陸三胖不禁懊惱地想要拍自己的腦門。張壽這才剛到京城幾天,就被皇帝給塞進了國子監,怎麼會去那種地方?想到張壽雖說容貌才學全都在自己之上,但在見識上卻絕對比不上自己,他精神大振,連忙繪聲繪色地解釋。
「小先生,那是聽琴吟詩,欣賞歌舞的高雅地方。別說京城那些達官顯貴,就連到京城來趕考的那些才子,也往往會以在聽雨小築聽上一曲為榮。聽琴對弈,書畫談詩,就之前半山堂下午那兩堂課,若不是小先生你嚴令在前,說不定會有人動念從聽雨小築請人來。」
剛剛裝作聽不懂的張壽,其實早就心中瞭然。這種起名相當玄虛的地方,十有八九就是打著高雅幌子做皮肉交易的場所——嗯,也可以說得更好聽一點,不是皮肉交易,是靈肉交易,在肉體關係之前,先來一段所謂靈魂的交流。
當然,在這種地方,多半也存在那種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
他還沒說話,陸三郎就已經神秘兮兮地說:「小先生要不要我趕明兒帶你去見識見識?」
「哦,可以。」張壽淡定地點了點頭,「既然是這樣的風雅之地,回頭叫上瑩瑩一起。」
正吞下一塊羊肉的陸三郎差點被噎死。
叫上……朱瑩?張壽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就算聽雨小築中絕對不會像那些低層的青樓楚館一般,到處都是濃妝艷抹花枝招展的女人,確實是談風雅,講風趣,你情我願……甚至絕不會留男人過夜,可本質上卻是尋歡作樂之地!
朱大小姐在京城風月界那是出了名的惡客,想當初她女扮男裝去晃悠了一圈,一位風雅高貴裙下之臣無數的花魁哭哭啼啼成了商人妾,一位八面玲瓏周旋於數位貴介公子之間的行首匆忙自己贖身許了一個窮書生,反正那真是雞飛狗跳。
當然,那也是因為,那兩位紅極一時的青樓美人迷住的人當中,恰有一個朱二……
於是,按著胸口好容易把食物吞咽下去,隨後又喝了一口熱茶定神的陸三郎,連忙滿臉堆笑地說:「是我想岔了,那種附庸風雅的地方,怎麼適合小先生您這種仙風道骨的真正謫仙人去?咱們還是回頭去雲中觀吧,那是太祖皇帝他老人家去過的……」
張壽卻不吃陸三郎這一套,見他顯然被自己說要帶朱瑩同行的話給嚇住了,他就好整以暇地打斷道:「我更好奇的是,那種達官顯貴和文人墨客都趨之若鶩的地方,你怎麼拿到的四成乾股?」
「這個么……」
沒想到張壽感興趣的是這個,陸三郎頓時眼珠子亂轉,剛剛還覺得鮮嫩的羊肉,美味的菜蔬,此時全都沒有一點味道了,心裡滿是後悔。吹捧吹捧自己的三三書坊那就夠了,寫傳奇話本這種事,並不拘泥聖賢書的張壽肯定無所謂,可那種風月場所他拿出來吹什麼吹?
如果他剛剛真的成功蠱惑了張壽,他敢保證,只要他和張壽在聽雨小築一露面,回頭朱瑩就絕對會打上門來,那就是潑天的禍事了!
他想了又想,考慮到聽雨小築四個字出現在朱瑩耳中的後果,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說:「聽雨小築的主人,尋常人都以為是京城第一有錢人萬元寶,可實際上,那傢伙背後是有人的。渭南伯張康這個人,小先生你聽說過嗎?」
姓張的……唔,當初朱瑩提過。記得還是個真名如今已經少有人記得的蠻人,救過睿宗皇帝幾次,甚至為此身負重傷?張壽一面想,一面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自己究竟知道多少。
而陸三郎既然知道張壽聽過這個名字,他那到了嘴邊的驚天地泣鬼神故事,也就不得不省略了下來,只乾笑道:「總之,我陰差陽錯救了渭南伯張康一命,他本來想把聽雨小築全都轉給我的,我死活不肯要,他覺得我挺仗義的,就把聽雨小築的四成股子送了給我。」
一個蠻人出身的勛貴,如今卻經營著整個大明帝都最高雅的風月之地?
張壽怎麼想怎麼覺得滑稽,但緊跟著卻更覺得,陸家小胖子實在是一個很聰明很知足的人。換成大多數人,別人基於救命之恩回贈的東西,又是在京城如此名聲赫赫的所在,說不定心安理得,興高采烈地接受了下來。
他撈起一片鮮嫩的鴨血,若有所思地吃了,這才笑問道:「照這麼說,那聽雨小築應該是按照你分到的四成股子,定期給你送利錢?那可是很大的一筆錢,你這個人表面看荒唐,實則卻很聰明,不是那些縱情聲色揮霍無度的傢伙,錢都花在哪了?」
雖說從小就被人戳脊梁骨的陸三郎,近些日子得到過許多誇讚,但此時聽到張壽贊他聰明,想到人家正是第一個慧眼識珠的人,陸三郎還是不由得眉開眼笑。
「小先生,你可得為我保密,我從來沒告訴過其他人。我可不像張琛那種自大的敗家子,成天帶著人前呼後擁,我這錢一點都沒亂花。」
他頓了一頓,隨即得意洋洋炫耀道:「第一年的分紅,我那書坊從一家變成了四家,同時從最初的四個書生,到後來的二十個書生,就這樣錢還沒花完,我又買了近郊兩百畝地。」
「第二年的分紅和書坊的出息還有田莊的錢加在一塊,比第一年多了快一半。我本來還想買地,可想著父母在,萬一我置私產太多,回頭被我爹發現,他一心偏向我兩個哥哥,我就虧大了,所以,我在前門大街買了兩家鋪子,請渭南伯幫忙找了家穩妥錢莊存著剩下的錢。」
「要知道,錢莊里是憑票即兌,不記名,誰也不知道那錢是我的。」
陸三郎說著便沖張壽樂呵呵一笑:「感謝太祖皇帝,錢莊存錢還有利息,光是那點錢再加上我娘私底下貼補我的零花,就夠我每年開銷了。現如今第三年的分紅還沒到手,要知道,聽雨小築這五年一年比一年紅紅火火,我估摸著我拿到手的錢能有這個數!」
見陸三郎得瑟地直接伸出了五根手指頭,張壽不禁暗嘆,這小胖子還真是有錢之後還能繼續腦袋清醒。在這個父母在不允許置私產的年代,置產太多,那很可能是為兄弟作嫁衣裳。
他沖陸三郎豎起了大拇指,隨即說:「如今你從浪子搖身一變成了天才,卻又從家裡搬了出來,和你爹確實鬧得太僵了。你得好好打算將來,不要一味賭氣慪氣。」
說到將來,陸三郎頓時拉長了臉,財產他不擔心,他現在擔心的是婚姻!
當初,他自以為假裝追求朱瑩裝得很好,孰料被老爹耍得團團轉,他現在想想都覺得恥辱。而且,他這浪子回頭的名聲傳出去這麼久了,也沒聽到哪家女郎看上他的風聲!
於是,陸三郎完全忘記,自己來找張壽,是為了自告奮勇,設法找出送劍威脅張壽的幕後主使,自顧自地鬱悶上了。
「我最恨的就是這年頭成親離不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娘那邊好辦,我一想到我爹要是再使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