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京城居 第一百二十四章 唐時有個和尚

既然最初的介紹已經耗費了不少時間,張壽便照著之前的準備,開始正式講課。

「國子監監生數千,其中認真坐監,一直升到率性堂的,多半是想考進士,博功名,而半山堂監生,大多卻都是不考科舉的,和其餘六堂不同,但今天,我們既然身在國子監,又是上的第一堂講史課,那麼,我就隨便講講科舉的故事。」

「唐時有個和尚,當然,他並不叫唐三藏。」

張壽這起頭一句,只是習慣性地抖個包袱,可下頭卻立時來了一陣笑。當他聽到有人在那叫嚷什麼西遊記的時候,他就意識到,得,估摸又是太祖皇帝提早把西遊記給弄出來了。

好在他從來沒生出過當文豪的奢求,當下便只當沒聽見那亂鬨哄的聲音,自顧自往下說。

「這個和尚當厭了,突發奇想,覺得道士也不錯,於是,就蓄髮還俗,去了廬山當道士。然而,三年餐風飲露做不成神仙,他終於大徹大悟,做神仙哪有做官好。於是,他就發憤圖強,準備去考進士,然後……考中了。」

聽到下頭一片嘩然,張壽就笑眯眯地說:「大家是不是覺得簡直荒謬?其實一點都不荒謬。唐時考進士,靠的是名聲,只要你當過和尚的名聲不大,但詩詞歌賦卻寫得不錯,能夠有權貴賞識你,當然就能中選。主考官輕輕一點,就把曾經混跡僧道兩界的這位取中了。」

從小就被父親覺得讀書沒天賦,張琛一個忍不住,嘴裡迸出來六個字:「這是嘩眾取寵!」

張壽卻沒理會張琛,自顧自往下說:「這位和尚出身的進士,甚至有人號稱他的文章能和韓愈柳宗元相提並論。當然,我們現在大多隻知道韓柳,不知道這位和尚。可人家當過侍御史,做過一任刺史,也算是成就不俗了。哦,這和尚叫做劉軻,大家有興趣的可以去查查。」

沒等張琛再插嘴,他又笑眯眯地說:「唐時還有個和尚,大概他也挺崇拜三藏法師,所以法號藏機。他從小喜好佛經,於是在長安大慈恩寺出家,還混出了一個大德的名頭,名揚關中。可就是這麼一個和尚,廣明之亂的時候,他被打到長安的黃巢嚇壞了。」

「堂堂一代年輕高僧,結果卻因為時勢大變,趕緊還俗留了頭髮,帶著年事已高的父母躲避戰亂。一躲就是十多年。等最後亂事消弭,他終於意識到,亂世之中,當一個和尚甚至連獨善其身都做不到,未必是好歸宿,所以他就決定仿效前輩和尚劉軻,也去考進士。」

張壽微微一頓,見張琛已然眉頭倒豎,他就慢吞吞地說:「而這一位曾經的高僧,就不比他那位前輩一般幸運了。他遇到個耿直的主考官,看到他這個大慈恩寺的有名和尚來考,極其鄙視,卷子都不看就將其黜落。可藏機和尚不死心。他一琢磨,又去報考博學鴻詞科。」

此話一出,半山堂中頓時一片驚嘆。雖說是紈絝,但常識還是有的。本朝制科雖說不常開,但偶爾還是有博學鴻詞科這種針對山林隱逸高人雅士的制科——大名鼎鼎的葛太師就曾經在這一科中拿下了一個制元。

而這一科的難度,因為太祖不大喜歡隱士,號稱天下最難。

張壽停頓了片刻,就解釋道:「唐時的博學鴻詞科,不比我朝,但難度也不算低。而這位藏機和尚文辭雅麗,自忖十拿九穩,可是,他很倒霉地又撞上了從前那個主考,而這時候,人家已經是吏部尚書了,毫無疑問,他再次被黜落。」

「然而,藏機和尚卻不服氣,當面前去抗辯,還舉出了前輩和尚劉軻及第作為例子,結果,主考官憤然大罵,你說的劉軻雖說當了和尚,但沒你這麼大的名氣。你父親是容管經略使,你無故卻去當和尚,我主考十次,就黜落你十次,不但如此,還把事情大肆宣揚開來!」

聽到這裡,張琛大聲叫好:「一個還俗的和尚居然想考進士,六根不凈,活該被黜落!」

卻也有人提出異議,覺得時勢大變,和尚不得不還俗而已,那位主考官太過不近人情。

而剛和自家四弟嘀嘀咕咕,弄明白了黜落是什麼意思的三皇子,也忍不住訥訥說道:「都已經讓人家落榜了,這就夠了,那個主考官為什麼還要宣揚?父皇常說,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個主考官是不是太沒有寬容之心了?」

門外皇帝聽到寬容二字,不禁哂然一笑,朱瑩卻沒好氣地輕哼道:「一個當和尚的時候就不先考慮清楚,一個太苛刻不近人情。不過還是和尚錯多些,父母還在,出家當什麼和尚!後來知道孝順,早幹嘛去了?」

半山堂中,張壽沒有回答三皇子,卻掃了其他人一眼。就只見其他人全都在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卻沒有一個人去搶著介面劇透。很顯然,這樣一個偏門的故事,並沒有幾個人讀過。

當下他就繼續說:「藏機和尚到底會鑽營,所以就算被人兩番阻路,還是被他鑽營成功,進了廣文館為博士。他博聞強記,文章也寫得好,接連幾位節度使都搶著徵召他入幕府,最後替一位節帥去朱溫那兒出使的時候,他又被朱溫留下來當節度掌書記,後來又推薦入朝。」

「朱溫那時兵權在握,藏機和尚被他親自推薦入朝,自然而然便官運亨通,一路當到了中書舍人,翰林學士。」

說到這裡,張壽隨口普及了一下唐末那段極其混亂的歷史,見不少原本似乎不看書不讀史的貴介子弟都漸漸很好奇後續,他便不慌不忙地說:「而後,朱溫代唐,成了梁太祖,而這位曾經的藏機和尚呢,先是當了工部侍郎,翰林學士承旨,後來居然一路當到了宰相。」

這時候,三皇子終於忍不住追問道:「可那位主考官呢?」

「連和尚考進士都看不慣的人,怎麼會看得慣朱溫代唐?」

張壽嘴角垂落下來,淡淡地說:「當然,他看不慣也說不了話了。就在朱溫代唐的前一年,這位本來已經以三公之一的太保而致仕的主考官趙崇,就和當時的宰相裴樞等百十個人,一塊在白馬驛被賜死了,連屍體都被扔進了黃河。藏機和尚在這樁事里,功勞不小。」

「浮圖可惡!」

拍案而起的不是張琛,而是四皇子。就只見這位整個半山堂最矮的小皇子氣得滿臉通紅,揮舞拳頭大聲叫道:「怪不得太祖皇帝嚴禁天下佛寺自行剃度僧人,不許僧眾過三百,不許他們據有超過千畝田地,不許他們擅入官衙……簡直太壞了!」

門前的皇帝見朱瑩亦是眉頭緊皺,分明已是生出了幾分義憤,他都不用上前,就知道周祭酒和羅司業,還有那些國子博士會是如何面色微妙。

沒想到,張壽居然借著講和尚,給那些聽不進去四書五經的貴介子弟們講起了唐末那段極其慘烈的白馬之禍,而且還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去詮釋。

「朱溫代唐,更準確地說,是朱溫篡唐,在白馬驛一殺上百人,凶暴慘烈,但說一句不好聽的,以當時朱溫手握兵權,這些文官哪怕螳臂當車,也根本阻擋不住他篡唐稱帝,而且有些人也根本就不打算抵抗於他。那麼,為什麼他還會殺那麼多人?」

張壽頓了一頓,聲音低沉:「因為,他要一舉剷除舊日那些自詡清流,瞧不起他的高門望族,清除日後潛在的反對者,給他麾下效力的那些曾經落第士人騰出更多的位子,同時也給他們一個出氣的口子。而這些人為何要出這口氣?很大程度上,只為四個字,科舉不公。」

「科舉起自隋,但漸漸有了規矩,卻在於唐。和咱們現在從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一級一級考上來不同,唐時也就是解試和禮部試相對正規,解試之下的選拔,那就遠遜如今的嚴謹了。」

「而且,就連解試和禮部試,取士的時候上下囑託,好友通榜,那簡直是群魔亂舞,也不知道多少人才飲恨。說是年年考,可每年考中進士的,也就十幾個,遺才無數。而就因為年年都要考,不知道多少人不敢回家,年復一年寓居京城,乞食同鄉,困頓不堪。」

「而到了唐末,藩鎮林立,你朝廷那些取士的主考官不屑一顧的人才,藩鎮卻求之不得,故而當藩鎮倒逼中樞時,昔日自詡權重的清流士族,自然便成了當年落第士子,如今藩鎮謀士們報復的對象。就連廣明之亂的黃巢,也是因為屢試不第,這才忿然造反。」

「所以,從唐宋至今,科舉漸漸公平,從糊名到謄錄,從一個主考官定下所有人的名次,到各房考官層層閱卷,主考官審核,甚至大搜落卷,至少,尋常人終於有了一條上升之路。富貴權門也有了一個警醒。」

三皇子和四皇子還小,也就是聽懂了和尚害死了主考官這第一重意思;而包括張琛在內的大多數貴介子弟,則聽懂了和尚因為科舉不公,借著投靠了篡位的朱溫,狠狠報復了主考官這一群清流士人的第二重意思;然而,張武張陸和少數幾個人,則聽懂了第三層意思。

本朝不存在世家大族,因為太祖皇帝大封功臣時,就定下了不建大功,爵位則逐代遞減的永制。睿宗功臣,除卻趙國公楚國公秦國公這三位世襲不降等,餘下的全都是遞減。內閣大學士不許同宗同族,父子和族人任官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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