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一幫大臣圍觀了整個實驗,隨即很不負責任地把兩個剛到啟蒙年齡的皇子,以及一大堆不良少年扔給了張壽之後,皇帝就神采飛揚地辭別了自己敬重的老師葛雍,帶著一大堆人離開了葛府。至於那塊擦乾了水漬的太祖題匾,則是交給了國子監祭酒周勛。
至於這位曾經因為這塊匾吃了頗大苦頭,如今卻驚聞匾題匾中真的存在空心暗格的大司成,事後會如何糾結,天子就撒手不管了。
然而,也不是沒有人留下來。葛雍的老友兼死敵褚瑛和齊景山就沒走。而順天府尹王傑,竟然也用有事向葛先生請教這個借口,堂而皇之地留在了葛府。
然而張壽非常意外的是,兵部尚書陸綰本來就磨磨蹭蹭走在最後,而朱瑩瞅了個空子突然上前一攔,人竟然順勢留下了!
葛雍原本就打算留著張壽,探討一下術語手冊的問題——天知道他近些日子成了書坊裡頭出書最多的名人,卻沒有一本是他事先知道的,每次都是後知後覺,如今他打算正兒八經印一本書給自己正正名聲。因此,他不免覺得這麼多人扎堆實在太煩。
尤其是陸綰這種專心致志青雲直上的祿蠹,那更是不在受歡迎之列,就連齊景山褚瑛和王大頭留下,他也只不過是當成可供炫耀的對象而已——陸綰這種根本聽不懂那些名詞的人,對其炫耀那簡直是對牛彈琴!
所以,他乾脆懶得理會朱瑩把人截下來到底是什麼名堂了,吩咐一個啞仆回書房,把整理好的術語手冊取了過來,繼而得意洋洋地說:「你們有眼福了,這是我這關門弟子張壽和我一塊鑽研出來的簡易術語手冊,把算經上頭那些拗口的術語,都改成了通俗易懂的詞。」
褚瑛頓時習慣性地譏諷道:「你和張壽一塊鑽研出來的?你這當初連阿拉伯數字都不太肯用的老傢伙,什麼時候這麼新潮了?誰不知道你一直都叫囂傻瓜沒資格學算經!」
「我新潮怎麼了?誰讓這世上傻瓜太多,連個九章算術都好多人看不懂?長此以往,算學就我們幾個老頭子鑽研,很有意思么?廣撒網才能多捕魚,這點道理也不懂,老糊塗了你!」
被歸在傻瓜類別中的朱瑩頓時撅起了嘴,隨即發狠似的想,哪怕為了以後和張壽有話可說,她看來也得去好好補一補那些知識。
而被另一個歸在傻瓜類別中的陸綰,那則是差點臉色發抽,再一次想起當時張壽解釋他卻怎麼都聽不懂的情景。那真是太丟人了!
齊景山沒理會兩個抬杠的老友,拿著其中一卷安安靜靜地站在一邊翻閱。而同樣算學頗有造詣的順天府尹王傑,則是手中拿著書,卻把張壽叫到了一邊。
「有件事我之前沒來得及和你說。」王傑那大大的臉上,表情非常平淡,彷彿就在說著一樁無關緊要的事情,「你解出來的那封信,我在朝會上沒有說出實情,而是稍稍改換了幾個字,把它粉飾成了十三封信裡頭無關緊要的一封。」
張壽在片刻的意外之後,立刻若有所思地說:「您是想讓別人誤會我其實沒解出來,釣出背後的大魚?」
「沒錯。」王傑很滿意自己如今是在和明白人說話,臉上浮現出了淡淡的笑容,隨即低聲把自己篡改過的信對張壽讀了一遍,然後才繼續往下解釋。
「真正的信,我已經悄悄密奏過了皇上,剛剛皇上也很贊同我的做法。畢竟,不管是不是有人故意魚目混珠,只要消息傳出去,那個人必定會左思右想,只要他坐不住再出招,那麼就容易抓住馬腳……」
沒等王傑繼續說個明白,張壽就笑著打斷道:「王大尹您自己有主意就好,反正我只管破解密信,怎麼處置,怎麼釣魚,那是你的事。倒是你這主意有沒有和陸三郎小齊和小呆說過?只要他們三個不多嘴,那就行了。」
「如果不是今天太后召見,得等到我回去,你才能離開順天府衙。那三個想必還在順天府衙里團團轉呢。」王傑說得若無其事,隨即就低頭翻了翻手中的書,目光在那些術語上一掃,他就再次抬起眼睛,「葛先生和你研究出來的東西,必定不錯,回頭付梓了送我一套。」
他頓了一頓,彷彿生怕張壽聽不明白似的再補充了一句:「書太貴,我買不起。」
這最後七個字,他提高了一點聲音。
這下子,剛剛和褚瑛從誰更古板爭執到一道難題的葛雍,竟是耳朵很尖地捕捉到了。葛太師頓時氣急敗壞地叫道:「王大頭,你還好意思哭窮?這書是我定價這麼貴的嗎?是那些奸商!再說,書要是便宜到和白菜一個價,不是被傻瓜糟蹋了!」
再次遭到傻瓜暴擊的陸綰終於忍不住了,眼見王傑若無其事地把手稿還給張壽,隨即對葛雍行了個禮,竟是就這麼揚長而去,本來就是為了堵住王傑這才留下來的他立刻拔腿就預備去追人,誰知道再次被朱瑩堵住了去路。
惱火的兵部尚書大人氣得面色鐵青,硬邦邦地質問道:「朱大小姐這是何意?」
「我是何意?呵呵。」朱瑩咯咯一笑,隨即收起笑容,冷冰冰地問道,「我還想問你是什麼意思呢!支使了陸三郎像狂蜂浪蝶似的追著我不放,蠱惑我二哥說要和我家聯姻,其實卻在背後唆使人對付我爹……陸尚書你倒說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張壽剛剛看到朱瑩攔住陸綰時就心道不好,等聽到朱瑩連珠炮似的開始質問,本待勸阻的他只是稍稍一猶豫,她已經把那一系列問題盡數拋了出來。可想想他之前答應她的事,確實沒有完成,他最終還是走上前去,站在了她的身邊。
陸綰不知道剛剛先走了的王傑有沒有因為聽見朱瑩這話而止步,但至少他知道,剛剛正在爭執的葛雍和褚瑛,以及一旁看戲狀的齊景山,同時抬頭看向了自己。
儘管三人淡出朝堂已久,但全都是曾經聲名顯赫之輩,朱瑩這番話一旦經過他們之口傳揚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羞惱之下,他下意識地看向了張壽,冷冰冰地說:「原來昨日張博士在致公樓上代朱大小姐問我那個問題的時候,早就在心裡認定是我攻譖的趙國公?」
朱瑩不可置信地側頭看了一眼張壽,見他照舊面色淡然,她想到他不但答應了自己,還切切實實履行了承諾,如今自己這莽撞地攔下陸綰質問,很可能壞了他的計畫,她不禁覺得面上微微有些發燒。
可就在這時候,她恰是看到張壽也向她看來,只是一眼,她那點不安就煙消雲散。
那眼神彷彿是在安慰她說,沒事,說了就說了。
張壽收回目光,見陸綰面色不善,他就似笑非笑地說:「陸尚書昨天不是沒回答我嗎?」
自己剛剛砸出去的話,卻又被人反擊了回來,陸綰頓時恨得牙痒痒的。當著葛雍三人的面,他自然抵死不能認這樣的指控,當下憤怒地一甩袖子道:「簡直無稽之談!朱瑩,你父兄自己戰事不利,你和張壽卻委過於人,怪不得聖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
他這最後兩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心情經歷了一番大起大落的朱瑩立刻反唇相譏道:「賴不過去就想罵人?這就是尚書涵養?別以為這世上就你讀過論語,接下來那一句不是『近之則不遜,遠則怨』,誰要和你近了?就你這性子,誰都恨不得離你遠遠的!」
張壽知道,朱瑩既然被歸為女子,自己就當然是小人。他滿不在乎地挑了挑眉,隨即譏誚地說:「陸尚書瞧不起女子和小人,可大概有一句流傳在女子和小人之間的民間俗話你沒聽過。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不等陸綰惱羞成怒,他就不慌不忙地說:「昨夜我在順天府衙,聽說了那些密信的來龍去脈。事起兵部,然後事發則是臨海大營,還請陸尚書三思。」
聞聽此言,陸綰方才強行壓下了滿腔怒火。自己現在正後院起火,如果真的被趙國公府認定是之前攻擊趙國公父子的主謀,那無疑是死敵,接下來人家要是傾力反擊,他這個本來還以為躲在暗處的攻擊者就要倒霉了!
於是,他將雙手背在身後,藉此遮掩攥拳又鬆開,鬆開又攥拳的動作,冷冰冰地說道:「我和趙國公父子無冤無仇,再說文臣武將毫不相干,他若真是敗北回來,我自當參劾,如今只不過沒有消息,聞風而動的是那些御史,我哪有那閑工夫!」
說完這話,他便冷笑道:「你們兩人要興師問罪,不妨去好好查一查大學士張鈺,都督張信陵,這兩個人互為表裡,和趙國公府朱家是死對頭!還有張琛的父親,那個人人都覺得平庸沒本事的秦國公張川,他覬覦趙國公和楚國公在勛臣中那中流砥柱的地位很久了!」
見陸綰說完便拂袖而去,張壽見朱瑩又驚又怒,他就開口說道:「瑩瑩,老師和齊先生褚先生正看著呢,別哭了,有什麼委屈去對他們說!」
朱瑩簡直驚呆了。誰哭了?我連眼睛都沒紅好不好!
下一刻,她就看到張壽伸手過來,一副要給她擦眼淚的樣子。一下子就懵了的她壓根就沒注意到,張壽悄然在觀察陸綰離去的背影,自然就更不會看到,陸綰腳步一停,緊跟著就逃也似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