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這玩意,張壽在各種影視劇以及景區見過很多次,然而前後兩次進京,他在這偌大的帝都也算是溜達了一大圈,卻幾乎就沒見到人力轎子。所以,被順天府衙這位王府尹猶如催命似的從趙國公府里催出來,聽說還派了轎子接,他著實有些好奇。
可等到門口,他就恍然大悟。這說是轎子卻也沒錯,因為偌大的轎廂被兩頭健壯的騾子高高馱起,赫然是一座馱轎!而在轎子旁邊,正訕訕地侍立著一個人,不是鄧小呆還有誰?
「小先生。」鄧小呆到底還是上前幾步迎了迎張壽,隨即就小聲說道,「我也是沒辦法,府尹大人有命,沒法不來。這幾天他老人家火大得很,說話越發少了,一張臉冷如冰塊,從上到下誰都不敢惹他生氣,就怕他那刀子似的眼神剜你一眼。」
張壽還能說什麼?就連太夫人這般面面俱到,有些時候甚至膽大妄為的老人尚且不得不送他到垂花門,還特意命人去瞞哄拖住朱瑩,足可見老師葛雍口中的這位王大頭是何等強項之人。因此,他只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道:「廢話不說了,既然十萬火急,那就走吧!」
馱轎很高,必須要先用特製的樓梯上去,進入之後,張壽才發覺這裡很寬敞,再說既然用的是畜力,他也不想讓鄧小呆在下頭隨轎步行,乾脆就叫了他一塊上馱轎。兩人便這麼相對而坐。可能是久久無言,鄧小呆覺得喉嚨有些癢,便不得不沒話找話說。
「小先生,當初太祖皇帝登基之後,認為人力轎子純屬浪費,所以下令樹立鐵牌於天下大小城池,無論官職高低,不許坐人力轎子,只有七十以上的老人和腿腳不便者,可以雇乘兩人抬的竹製滑竿。可因為馬車顛簸,更舒適的馱轎就應運而生。」
張壽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隨著騾子前進,馱轎一上一下微微顫動,但相比馬車在地面行進時的顛簸,這點顫動完全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他右手拄在面前的小方桌上,突然開口問道:「那這馱轎應該是有品級的才能用吧?否則我進京之後也不至於沒見過幾輛。」
「是,太祖皇帝定的是,京城之內,三品以上官才能有一輛,但可以借給家眷朋友用。畢竟,馱轎這麼高,上上下下必定要用木梯,七十以上老者和腿腳不便的人根本不可能去坐。」
「太祖常說,不要覺得天下人多,所以就過分役使人力,天下廣袤,需要人力的地方多,不要浪費了。一頭牲畜幾年就可以長成,一個人卻要二十年才能成為壯年,不要把人當成牲畜使喚。」
儘管聽說過很多太祖皇帝的故事,但聽著這樣一條律令,張壽的面前,不知不覺呈現出一個知性到有些感性的男子形象。在豪取天下,定鼎大都之後,能夠用這樣的形式愛惜人力,著實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細緻入微的君主,更不要說那種重視教育的態度了。
怪不得時至今日,他遇到的那些有識之士,甚至就連朱瑩,每每說到太祖,那都是追憶惘然,恨不能與其生於同代。
而鄧小呆說著頓了一頓,隨即才小聲說道:「小先生,這都是府尹大人告訴我的。我雖說依舊在戶房,可府尹大人常常會把我調過去算些東西。舅舅高興得差點沒發瘋,可我實在是心裡七上八下。其他原本瞧不起我的人最近不是說怪話,就是圍著我拍馬屁,我……」
鄧小呆啰啰嗦嗦地說著自己的擔心,自己的不安,而張壽就靜靜地坐在那兒,只是純粹地聽,不說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下馱轎時,跟在鄧小呆後頭穩穩落地,他這才做出了回答:「得到莫大的機緣,當然就要承受相應的善意和惡意,習慣就好。」
這種話,他並不指望年紀太小,閱歷太少的鄧小呆能夠明白,但他相信,對方那位老於世故而又日日朝夕相處的舅舅,多少能理解一二,至於會不會把人指點歪了,他並不十分擔心。畢竟,他就在京城,而不是在隔著數十里之外的融水村。
白天在對面致公樓上居高臨下俯瞰,此時這傍晚時分,張壽卻堂堂正正被人家順天府尹請進了這座順天府衙,他想想也覺得有些奇妙。一個師爺模樣的人在門口接了他,隨即就滿臉堆笑在前引路,一直帶著他來到中軸線上的三堂附近,這才回過頭。
「張博士,府尹大人請您來,為的是驗算臨海大營叛賊和兵部內鬼之間的往來密信。」
張壽此前猜測時,也覺得是為了這件事,否則,堂堂府尹居然說還管他吃喝睡的話?
他正要說話,那師爺又賠笑道:「張博士的學生,齊郎君和陸三郎,也都被府尹大人十萬火急地請了過來,加上您和小鄧,人就齊全了。」
竟然連陸三郎都被拎過來了?
張壽一回頭,見鄧小呆也同樣呆若木雞,他不由覺得,王府尹這種寧可殺錯也不可放過的精神實在讓人「欽佩」。於是,無話可說的他只能搖頭往前走,等來到三堂門外,他就聽到了陸三郎那中氣十足的聲音。
「府尹大人你這是請對人了!我爹那是放著真佛不去求,反而去拐彎抹角另尋高人,最後還不是撞在了我那小先生手裡?昨夜我那字條送出去時,小先生前後才琢磨了多久,就道破了其中關鍵……」
陸三郎,求不吹行嗎?如果這些密信真的全都是二進位編碼,然後轉十進位,再加一本千字文就能解決的,這關節他都已經道破了,裡頭這位順天府尹還請我幹什麼?
張壽簡直想為收徒不謹慎哀嘆三聲,當下只能加快腳步,等到了三堂之前,他就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準備伸手去推門。可緊跟著,門就被一把拉開,竄出了個陸三郎。
「小先生你可來了!快快,咱們得抓緊,絕不能落在我爹後頭!」
張壽懶得理會陸三郎的殷勤,徑直進入三堂,就只見一個身材頎長瘦削,年紀約摸四五十的中年人正坐在主位上,見他進來便起身致意,只是那表情卻顯得有些刻板。他從鄧小呆和葛雍的形容中大致能猜出,對方性格一貫如此,當下就上前拱了拱手。
「張博士,我就不說閑話了。」被葛雍稱作王大頭的順天府尹王傑,確實擁有一張和身材相比略不相稱的大臉。他單刀直入地說,「褚先生午時差了個人傳話給我,所以如今密信十三封,其中十二封我都解出來了,正是在傳遞孔大學士即將去臨海大營私訪的種種細節。」
「其中,有一封信提及的是具體日期和時間,丙日應該是被算成甲日。就是這封信出了差錯,才會使得營中某些叛軍在早兩天兵部郎中預先前去的時候誤以為是孔大學士,因此提早發動,功虧一簣。」
「但是,最後還有一封信沒有解出來,而我明天早朝,必須把一應內情對皇上稟明,所以不得不把你和學生們請來。要知道,我審這樁案子的時候,是對皇上立了軍令狀的。若是不能在案犯一一認罪伏法的同時,斷出這些密信的玄虛,今次順天府試便要重考。」
張壽頓時滿臉不可思議。審案子立軍令狀,竟然賭注是順天府試重考?
然而,接下來王傑說出的話,卻讓他不得不心動。
「如若不是算科多年乏人,朝堂官員不少人連個賦稅數字都常常鬧笑話,更不要說看懂這些密信,怎能顯出我在此次順天府試當中加入一道算學題確有必要?張博士,只要能解出來,你此番國子監九章堂招生,我這順天府尹自然竭力相助!」
雖說談不上把握,但張壽只是猶豫片刻,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加密容易,解密卻難,之前我是湊巧和那個編密文的人想到一塊去了,如今我只能說盡人事,聽天命,畢竟一晚上的時間,可以說完全不夠。」
雖說這年頭的加密不可能太難,但現在又沒有電子計算機和一大堆解密軟體!
話音剛落,他就只聽王傑一錘定音地說:「可以,就這麼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