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不是第一次瞧見朱瑩,可當看到這位大小姐一躍下馬,隨即一把揪住了張壽的袖子時,喬虎和楊好還是忍不住面紅耳赤。
在村裡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哪家懷春少女在背地裡眼睛亮晶晶地議論過小先生,但小先生雖說永遠都在笑,可給人的感覺卻是,他始終都在很遠的地方。所以,和小先生搭話的永遠都是嫁人生子的婦人們,女孩子們大多數都只是張望。等到朱瑩來了之後,那更是如此。
那個鮮衣怒馬,彷彿能灼傷人眼睛的千金大小姐,怎麼看都讓人自慚形穢!
張壽見朱瑩不由分說拽住自己就要走,他不得不無可奈何地提醒道:「瑩瑩,我這邊還帶著兩個人呢!」
朱瑩一扭頭,這才看到了慌忙挪開視線的喬虎和楊好,當下就立刻嚷嚷道:「朱宏,朱實,你們兩個帶上楊好和喬虎一程!阿壽,快跟我走,娘好不容易才肯回家的,你再不去,她走了那可就糟糕了!」
無可奈何的張壽反覆提醒,這才讓大小姐記起自己能騎馬,馬術卻還沒好到能策馬飛奔。
因此,朱瑩只能耐著性子忍受那策馬小跑的慢速。尤其是抄近路從布糧橋走皇城北大街,還要路過北安門下馬步行,她差點心急火燎,直到眼看趙府大街在望,她方才稍稍放下心來。
她出來時特意吩咐人,如果娘走了,那麼便在街口畫一張哭臉,現在牆上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那麼娘應該沒有走吧?
當到了趙國公府大門口時,她甚至來不及下馬就大聲問道:「我把阿壽帶來了,娘還在吧?」要是真的走了,她就帶阿壽去昭明寺,就算軟磨硬泡也要把人接回來!
門前幾個門房使勁忍笑,尤其是見後頭馬上的張壽也是一臉無奈的樣子,其中一個乖覺的就一本正經地說:「大小姐放心,夫人就在太夫人的慶安堂,她今天不見著姑爺,肯定是不會走的!」
「那就好!」朱瑩才不是那種被人調侃就紅臉的性子,一轉身她就直接拉過了張壽的韁繩,「我們直接到慶安堂再下馬,別讓祖母和娘久等了!」
既然已經進了趙國公府,下馬步行,比騎馬直入,統共也浪費不了多少時間,但朱瑩一錘定音決定騎馬直入慶安堂,張壽也只能聽之任之。
等到在那道熟悉的垂花門前下馬,他扭頭看見喬虎和楊好被朱宏和朱實直接從馬背上拎了下來,連借口都找不到的他只能在朱瑩的催促下進了門。
和之前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見太夫人不同,自從見過裕妃,他一想到朱瑩這位似乎因為當年事遁入空門的母親,總覺得有些異樣。和裕妃不同,朱瑩的母親給人的感覺是固執強硬。
此時,他跟著朱瑩進入正房,轉過那道隔屏,就看到客位上坐著的吳氏已經站起身來。想到之前兩個小傢伙說吳氏一早就帶著劉嬸去了趙國公府,如今這情形已經很明顯了,分明是太夫人請了吳氏這個當年的熟人,來一塊接待自己那位從昭明寺回來的兒媳。
等他轉過那長長一溜椅子,最終看清楚隔屏後主位上那兩人時,他一眼便瞧見了那個灰帽緇衣,右手把玩著一串黑色佛珠的女子。
和朱瑩那美到讓人不可逼視的驚艷相比,她的容貌乍一看便顯得冷艷,當仔細看時,她那始終筆挺的脊背,微微翹起的下巴,更顯出了幾分隱約和朱瑩如出一轍驕傲和剛強。
而她的聲音亦是有幾分鏗鏘:「你是阿壽?」
張壽定了定神,這才上前長揖行禮道:「張壽見過夫人。」
「起來吧。還有,不要叫我夫人。」緇衣女子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了一絲平日極其罕見的笑容,「我在娘家排行第九,出嫁之後,長輩和同輩都叫我九娘,你可以叫我九姨。」
見已經來到九娘身邊攙扶著她的朱瑩對著自己使勁眨眼睛,彷彿催促他答應,張壽便從善如流地說:「是,九姨。」
只是聽到這一聲簡簡單單的九姨,九娘便立時神采飛揚,剛剛眉宇間籠罩的一絲陰霾完全散盡,這一刻,她那明朗的氣質和朱瑩的明艷似乎合二為一,再無差別。
而朱瑩也立刻撒嬌道:「娘,你平時見了我都不大說話的,你偏心!」
九娘微微一愣,隨即輕輕拍了拍朱瑩的手:「我怕和你說多了話,就想回來。我怕我因為想你們,於是就向你爹服軟!」
她非常坦然地說出了你們兩個字,尤其是見吳氏偷偷擦眼淚,她不知不覺就聲音大了些。
「你爹那個人,從來就只知道杞人憂天,如果阿壽養在我們朱家,我一定會對他和大郎二郎還有你一視同仁,絕不會讓惡語中傷的人有立錐之地!他自己只顧著教導大郎,忽視了二郎,憑什麼還覺得別人就不如他會教導孩子?」
「什麼把阿壽放在鄉間養著,挑好先生去教導,把他養得性情疏闊,為人端方之後,然後在你和明月當中挑一個嫁給阿壽,這簡直是兒戲!不是眼前長大的人,怎麼知道性情如何?如果這話是敷衍,那麼實在沒誠意。如果這話是真的,對你們對阿壽都是不負責任!」
張壽只覺得朱瑩之前說娘揍爹一頓就能和好的話,如今看來也許是有理由的,這位趙國夫人性格分明和朱瑩極其相似,有什麼說什麼。而下一刻,他就再次認識到了這一點。
「娘,我這麼多年都沒盡孝,您也沒有為瑩瑩她爹休了我這個固執的妻子,我很感激您。但我還是要說,當年的事情,您應該和瑩瑩她爹爭一爭的!」
面對這樣一個倔強到極點的兒媳婦,太夫人忍不住想到九娘當初作為兒子的續弦妻子進門之後,婆媳兩人也常常會因為瑣事爆發小衝突的情景。然而,如今十六年過去,她再看老脾氣發作的兒媳婦,卻已經不再像當年那樣輕易就會動氣了。
畢竟,正是因為九娘和裕妃張寡婦一同拚命,朱瑩也好,張壽也好,永平公主也好,三個人才能平安降世。
她嘆了一口氣道:「你說得沒錯,當年是我一念之差,沒有苦勸到底。好在得天之幸,阿壽不但品貌出眾,而且才華橫溢,和瑩瑩正是天作之合。」
身世倒是沒有多出一個別的版本,張壽正鬆了一口氣,可沒想到對話這麼快就進展到天作之合這一茬了,不禁有些措手不及。見剛剛一直沒說話的吳氏滿臉喜悅,他下意識地想要打個岔,可下一刻,他就發現九娘的目光猶如利箭一般,突然死死鎖住了他。
「阿壽這孩子,生得確實比京城那些龍子鳳孫,貴介子弟都還要更好些,學問有葛太師把關,我自然更是無話可說。但是,阿壽,我聽你娘說,你馬術才只是剛學,武藝也一竅不通?那樣不行,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文武雙全!」
沒等九娘把話說完,吳氏就嚇了一跳,趕緊站起身叫道:「夫人,阿壽他自幼體弱……」
「就是因為自幼體弱才要好好練武打熬身體!」九娘柳眉倒豎,卻是對著吳氏怒斥道,「慈母多敗兒的道理,你就是不懂!上次聽說村子裡還進了亂軍,還有刺客?這次阿壽沒傷著,下一次呢?想當初要不是我和裕妃會武藝,張……她又肯拚命,怎麼能逃出來?」
說到這,九娘就看著張壽,眼眸神采畢露:「而且,阿壽,你總不想將來夫妻吵架的時候,被瑩瑩追著打吧?」
那一瞬間,張壽就只見朱瑩一張臉燦若紅霞,他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是長著一張看似文弱書生的臉,可這三年在鄉間每日健走上山,其實沒那麼文弱。那些當年學過的防身術,他這三年也常練。當然,人家這建議,他自己其實是一百個贊成的,因為他會的東西,和這年頭刀槍弓箭冷兵器精通的高手沒法比。
可是,這勸君習武的最後一條理由,難不成是趙國公夫妻當年生活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