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一問,國子監祭酒周勛那慘狀一下子被忽略了,氣氛空前活躍了起來。
畢竟,這麼一群出身勛貴或官宦的少年們,平日里就算尋歡作樂也都躲著學官們走,就這樣還沒少被人罵過不學無術,指望他們能同情周勛,那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成天被人瞧不起的陸三郎,更是第一個開口嚷嚷道:「皇上,臣不敢說這太祖題匾中一定就藏有密卷,但臣卻知道,太祖皇帝深不可測,常常未雨綢繆,可以說是開天闢地以來難得的聖君,他做什麼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陸三郎這一開口,張琛也唯恐天下不亂地附和道:「沒錯,太祖皇帝深意,豈是我等凡人能夠猜度的!」
這兩個紈絝子弟的代表給出了意見,其他人自然也不甘落後,爭先恐後表達了對太祖的敬仰,順便不動聲色地黑一下國子監。
對於怨念積攢了多年的他們來說,這幾乎是本能的選擇了,就連朱二也在朱瑩的推搡下,扭扭捏捏地表示太祖題匾藏密卷,也許、大概、或者……很有可能!
眼見這些出身貴介的監生個個落井下石,羅司業有心幫著自家祭酒大人開脫,可又找不到好的理由,只能站在稍遠的地方干著急。至於周勛自己,那卻是整個人顫抖得猶如篩糠,面上一絲血色也沒有,嘴唇哆嗦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在這亂鬨哄的鼓雜訊中,皇帝嘴角含笑,卻看向了一旁沉默不語的張壽,突然興緻盎然地問道:「張壽,你怎麼不說話?」
張壽不慌不忙地說:「回稟皇上,臣在想,太祖題匾是什麼材質的。」
「哦?居然在想這個?」皇帝若有所思地一挑眉。
「如果朕沒有記錯,是陰沉木的。那是當年被地方官當成寶貝裝船送來京城的。太祖實錄上記載,整整十幾根陰沉木,除掉黑炭似的那些部位之外,質地細密,硬如銅鐵,入水即沉,所以等到國子監造好之後,算科和格物兩堂的牌匾,都是用陰沉木打造。」
「太祖皇帝要求厚實,每塊題匾都很大,少說也要好幾個人才能抬,再想做那就不夠用了,剩下的都是邊角料。如今宮中內庫當中,還藏著不少,朕也就只讓人雕些小擺件。雖說各地也偶爾有發現陰沉木,可質料這麼好的就不多見了。」
「而且,大老遠送到京城,勞民傷財,太祖皇帝當年是收了東西,申飭了守臣,所以如今是沒人大老遠往京城送這個了。就算如此,當年還有人覺得陰沉木陰氣太重,但被太祖皇帝一句國子監陽氣重,正好陰陽調和,就給堵了回去。」
見張壽還在那攢眉沉思,他就乾脆招手道:「你要是好奇,可以過來敲一敲,這聲音很特別。」
皇帝既然開了口,張壽當然不會客氣,當即走上前去,蹲下身伸出兩指在題匾邊緣和中央敲了敲。發現確實難以辨別是否空心,他沉吟了片刻,就直起身來面對著皇帝。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皇帝已然笑問道:「朕問你,可有辦法在不毀了這塊太祖題匾的情況下,辨別出內中是否有太祖密卷?」
朱瑩嚇了一跳,正要開口給張壽推了這樁棘手差事,可卻沒想到張壽正好側過頭朝她看來,竟沖著她微微一笑。雖說不是說話,可她心裡忍不住生出了一個連她自己都詫異的念頭。
張壽莫非真有辦法?
「皇上,臣能否問這個出首指斥大司成的雜役兩句話?」
見皇帝大手一揮,一臉你自便的表情,張壽就笑吟吟地躬身謝過,隨後走向了那個同樣長跪於地的雜役。然而,在距離人還有三四步遠的地方,他卻是停了下來,直到他眼角餘光瞥見阿六已經悄無聲息地挪到了他身邊,他才真正放心。
沒辦法,一朝被箭射,人人是刺客……不能怪他疑心過重!
他蹲下身來,用平視的目光看著那雜役,見人一臉豁出去的光棍表情,他就和顏悅色地問道:「你既然說大司成絞盡腦汁想要起出太祖皇帝題匾中的密卷,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親眼看到大司成日日去國子監庫房,每次都會圍著那牌匾轉悠,如痴如醉,還常常用手指叩擊,口中念念有詞,我曾親耳聽到密卷兩個字!」
「哦,那你怎麼知道有密卷一百篇?」
「大司成這三年派人收集了很多有關太祖皇帝的稗官野史,都放在國子監書庫里。我去打掃的時候,翻到一頁他做記號的,寫的恰是太祖密卷一百篇!而且我偷偷溜進去庫房,敲過那匾額!若不是匾額中間部分完全空心,缺失了一大塊,敲上去不會聽不出端倪!」
那雜役說著便當仁不讓地側頭直視周勛,一字一句地說:「若是不信我的話,可以問國子監中其他人,大司成是不是天天沒事就去庫房轉悠!國子監的庫房除了這塊牌匾,哪有什麼其他東西,值得他天天去!」
此話一出,別說張琛陸三郎等人一個個恍然大悟,就連羅司業也不禁有些驚疑不定。
他和周勛共事三年有餘,要說這太祖題匾是周勛摘下來的,那純屬瞎扯,可周勛沒事老是去存放這塊牌匾的庫房轉悠,那還真是有,他就見過好幾次!
他一次好奇地探問,周勛卻說是瞻仰太祖皇帝書法,他想想也就沒放在心上。
莫非真的是周勛不知道在哪稗官野史看多了,於是竟然信了這題匾藏密卷的鬼話?
問題是你要起出密卷,必定就要毀了這塊珍貴的太祖題匾,而且你想幹嘛?
這又不是那些神神鬼鬼的傳奇話本,題匾裡頭有藏寶圖又或者密庫之類的東西!
而皇帝亦是似笑非笑地說:「沒想到居然有這樣的內情,周勛,你怎麼說?」
「絕無此事,絕無此事!」羞憤驚怒的周勛彷彿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辯白了,只是涕淚齊流地叩首,重複著這四個蒼白無力的字。
而皇帝眼見周勛這兒問不出什麼,而張壽已經站起身徐徐朝自己這邊走來,他就笑著問道:「張壽,話你問完了,辦法呢?」
「皇上,臣有一個主意。」
用肯定的語氣打了個頭,張壽就從容說道:「如果皇上說,當年做太祖題匾的陰沉木再也沒有了,那麼,臣自然束手無策,可既然宮中內庫還有很多當年的邊角料,那麼臣有一個想法。請問皇上,那些邊角料加在一起,可有這塊太祖題匾這麼重?」
「這個嘛……」皇帝微微躊躇,隨即看向了楚寬。
楚寬立時賠笑道:「那些邊角料好大一堆,雖說沒稱過,但我瞧著大略應該是有的。只不過,新舊太倉固然有用來秤糧的大秤,可要說稱出這麼一塊匾額的重量,再以此類推,稱出同樣重量的邊角料,恐怕不大準確。」
張壽點了點頭:「稱不出也不要緊。三國志中曹沖稱象的故事,以皇上之博學應該聽過。」
「哦,那是自然。」皇帝越發笑得欣然。
張壽泰然自若地說:「這牌匾既然要數人才能抬起,要準確稱重,自然很難,既然如此,那就將其作為巨象處理,放入平靜水池上一個和牌匾長寬差不多的特製小船中,按照吃水位置刻痕。然後再將牌匾挪出,將陰沉木邊角料一一放入,直到吃水與刻痕平齊。」
「既然是小塊,自然可以相對方便地準確判定與其等重的邊角料數量。」
皇帝不禁微微頷首:「嗯,不錯,那接下來呢?」
張壽看了一眼那邊廂正在竊竊私語,明顯是在交流曹沖稱象這個典故,他就繼續往下說。
「然後,將這太祖題匾繫上繩索沉於一個完全注滿的水池中。匾入水,則一定會有相應的水排出。等水面徹底平靜之後,再將牌匾拉出,然後記下牌匾出水之後,水池中的水面高度刻痕。接下來,再將水池重新完全注滿,將等重的陰沉木邊角料裹上漁網入水。」
「接下來再將那些木料一一撈出,看排水後水面高度是否與之前牌匾撈出後平齊。如果平齊,自然說明兩者無差,太祖題匾是實心的……」
這一次,他還沒說完,陸三郎已經是恍然大悟地介面。
「我知道了!如果後一次的刻痕與前一次有明顯差別,則說明同樣重量的東西卻大小不一,自然便是題匾空心,內藏玄虛!」
對於陸三郎的數學天賦,張壽一向高看一眼,此時見其反應如此之快,他便笑著點了點頭:「不錯,如此不用毀壞太祖題匾,就可以知道內中是否空心,是否藏有所謂密卷!」
其實,這麼大一塊牌匾,用這種純粹完美條件下可達成的理論辦法,其實並不精確,因為濺出水花的可能性很大,刻痕精度也很難保證,重心也不好說。更何況,看似外觀一樣的兩根陰沉木,密度其實未必相同,更不要說一堆很可能密度不一的邊角料了。
所以,用曹沖稱象的辦法和阿基米德定律結合,也就是測個熱鬧。
然而,皇帝的態度卻非常可疑,因此他懷疑這位天子只不過是想要聽到一個辦法,至於最終測定結果如何,其實不怎麼在乎……
而被張琛等人擠到後面的朱二,那張嘴簡直是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