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
月華樓上,朱瑩再也顧不得在永平公主面前常常綳著的千金大小姐儀態,一下子笑得伏在了太夫人腿上。而在她旁邊的湛金和流銀,雖說努力低頭,可那笑容卻怎麼都遮掩不住。
而太夫人輕輕用手拍著朱瑩的背,口中嗔怪道:「瑩瑩,都和你說多少次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看你這沒規矩的樣子!裕妃娘娘縱容你,你也好歹收斂一點!」
「沒事,瑩瑩就是這率真任性的脾氣才可愛。」
說話的正是裕妃。三十齣頭的她面龐略有些瘦削,月白色衫子,一條並不華麗的蓮青色長裙,滿頭青絲挽了個非常簡單的圓髻,也不見插金戴銀,只用一根樣式別緻的木簪綰起,通身上下,也就是手腕上的一對羊脂玉鐲看上去貴重一些。
她神態溫和地沖著太夫人笑了笑,見朱瑩好不容易直起腰,擦乾淨剛剛笑出的眼淚之後,便上前對她行禮道歉,她就順勢拉了人挨著自己在軟榻上坐了,隨即才說道:「下頭那少年說出來的不過是氣話,有這麼好笑嗎?」
朱瑩得意地微微揚起下巴,還特意瞥了下首的永平公主一眼,這才笑吟吟地說:「小齊平日是沉穩小心的性子,只有在清風徐來堂里代替阿壽教導那些傢伙的時候,才會擺出大師兄的架子,尤其是對偷懶的人凶極了!剛剛聽他罵誤人子弟,我就想起他訓張琛的樣子!」
說完她又依偎在裕妃懷裡,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娘娘你等著好了,接下來下頭人要是忍不住訓斥齊良,阿壽肯定不會坐視,到時候就有好戲看了!」
永平公主一直都靜靜地坐在裕妃右下首,見朱瑩越發輕狂,她不禁眉頭輕蹙。
和朱瑩美艷華麗的風格不同,她和母親裕妃一樣崇尚簡樸,瓜子臉的她常年都穿的是艾綠、藕荷、水藍、霜色這些淺淡的服色,首飾不用金銀,多用竹玉,精緻的瓜子臉上永遠帶著淡淡的愁緒,恰是我見猶憐的美人。
此時此刻,見裕妃只是搖頭,太夫人笑而不語,沒人指責朱瑩這幸災樂禍看熱鬧的態度,她終於有些忍不住了。
「張壽雖說是葛太師的弟子,但葛太師除卻幾年前離京數月,可後來就再也沒離開過,他到底沒有教張壽太久。而下頭這些選家,不少都是成名於科場,也不知道編撰過多少時文選集,縱使葛門弟子身份不凡,輕易樹敵,有必要嗎?還當以和為貴才是。」
「什麼以和為貴?最先出言挑釁的人是阿壽嗎?還不是那個不長眼睛以為他好欺負的老混蛋!再說,小齊說的這番話,我也聽見了,就是葛爺爺親口說出來的!」
朱瑩心裡打定了主意。只要她一口咬定,不是葛爺爺說的也是葛爺爺說的!
簡直強詞奪理……不,是不可理喻!
永平公主簡直不想和朱瑩說話,可裕妃責備地看向了她,她就算再咬牙切齒,卻也只能低頭藏起眼神中的惱怒,低聲說道:「就算是葛太師說的,那些選家論名聲論官職也不能和葛太師相提並論,可那齊姓少年三言兩語把所有選家都掃進去,豈非讓人覺得葛太師偏頗?」
她說著就款款站起身來,卻是沉聲說道:「我吩咐人下去安撫一二,總不能文會還沒開始就鬧得不可開交!張壽還年輕,今天突然就惡了這麼多人,以後豈不是前途不利!」
說完這話,永平公主對裕妃微微頷首,隨即就徑直出了這月華樓東家特地為她預備,從來不對外人開放的雅間。等到了外頭,她正要對人吩咐幾句時,卻只聽下頭又有聲音傳來。想到剛剛朱瑩那番話,她不禁來到了窗邊,將竹簾撥開了一條縫,隨即往下望去。
「果然是什麼樣的狂妄人教出什麼樣不敬尊長的學生!」
見留著老鼠鬍子的京畿著名選家徐鳳陽惱羞成怒,指著齊良的手都氣得直哆嗦,她沒有再去看這位成名已久的老舉人,而是徑直看向了張壽。
那是一個很好認的少年,一來母親裕妃身邊的管事牌子常寧正陪在身側,二來,朱瑩剛剛到了之後,也不知道在她們母女耳邊炫耀了多少回清逸淡雅竹君子,她耳朵都起了老繭。眼下底下那少年雖沒有穿青色系衣裳,而是靛藍,乍一看去,卻依舊秀挺俊逸。
可她從來最討厭朱瑩那樣以貌取人的性子,目光在人身上一轉就強行移開,卻是去打量那些群情激憤的選家。可下一刻,張壽的聲音就傳入了她的耳朵。
「尊駕剛剛說我這弟子不敬尊長,都是我教的。那麼,我不得不請教一句,你是他父親?是他師長?還是朝廷父母官?既然都不是,尊長兩個字從何說起?」
見留著老鼠鬍子,面相刻薄的中年人臉色鐵青,張壽就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不過,尊駕要說是小齊的科場前輩,那倒是沒錯,達者為尊,他這樣出言不遜,確實不對。而且,他父親當年屢試不第,他這一腔怨氣都發在時文選集上,也確實有些偏頗。」
月華樓上,永平公主這才面色稍霽,心想朱瑩剛剛對母親裕妃和趙國太夫人一面誇耀張壽言辭不讓人,一面卻又贊其溫厚君子,她還不以為然,現在她親耳聽到張壽如此不偏不倚,確實稱得上公允。
「哼,你知道就好!有其徒必有其師,他因父親屢試不第便怨天尤人,足可見……」
沒等老鼠鬍子把話說完,張壽就打斷道:「還未請教尊駕名姓,都編撰過哪些時文選集?」
「諒你們這對不讀書的師生,也不曾看過我徐鳳陽的《京畿雅詞》!」
徐鳳陽一邊說一邊倨傲地一伸手,立時就有知機的僮僕一溜小跑送來了一冊書,他這才自得地拿在手中輕輕一揚:「這是京畿多少儒童都仔細研讀的時文選集,也只有不學無術的人,才會看不懂!」
「哦?」張壽呵呵一笑,下一刻,他就發現眼前人影一閃,隨即,一本書就遞到了自己跟前,恰是阿六直接從人手中搶過送了過來。
見自己還沒發話,阿六就心領神會地把他想辦的事兒給做了,他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當下便不顧那老鼠鬍子的氣惱目光,隨手翻了翻這本薄薄的冊子。
他隨手看了一篇篇八股文的題目和破題,最後盯著那每部六冊,一千二百足文的標價看了一會兒,最終,他合上了書,這才再次笑了一聲。
「看了這書,我才知道,老師七元及第,曠古爍今,時文獨步天下,為何從來沒有出一本這樣的集子。怪不得老師常說,學我者生,仿我者死!」
不遠處,葛雍和齊景山悄然而至。剛剛齊良的話就已經夠勁爆了,當聽到張壽這話的時候,葛雍發現老友那眼睛直往自己瞧,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老人家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徒子徒孫!沒事就給老師亂出書,亂安語錄!出的還是他自己都看著如痴如醉的算學書籍,說的還是非常像他風格的葛氏語錄!
要不是張壽算學天賦好……唉,不是算學天賦好,他哪會連個拜師禮都沒行就把人收了?
就在他剛想辯稱這話不是我說的時候,就只聽齊景山悠悠說道:「雖說葛兄你名動天下,但自從你致仕之後,好些年沒聽到你說這麼正經卻又精闢的話了!」
葛雍頓時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得意地哼了一聲:「哼,那些只會對著時文本子死記硬背考出來的書生,確實是祿蠹!學我是應該的,仿我就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