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匹馬,其中大體無損和輕傷的是二十七匹,另外兩匹摔瘸的,三匹外傷頗為嚴重的。畢竟,哪怕是用的吹箭,旨在傷人而不是傷馬,在竹林入口的亂戰之中,也不可能真的做到那麼精細,如此收穫已經很不錯了。
而這是雄毅那一隊馬軍押著俘虜離開之後,留給融水村的戰利品。
昨夜除了張琛和陸三郎,公子哥們都在被葯翻的情況下酣然高卧,分潤功勞就夠厚臉皮了,誰都不好意思再貪圖什麼戰利品。
就算張武張陸這樣不受重視,其實挺缺錢的家族庶子,也萬萬不敢開這個口。至於張琛和陸三郎,一個有錢有勢,一個自詡智慧,更不會站出來爭。
於是,張壽召集了楊老倌等人,說了戰馬暫留這件事的時候,從一貫財迷的楊老倌往下,一大堆村人赫然喜出望外。然而,等到張壽拍了拍巴掌之後,他們立刻安靜了下來。
「之前那位雄指揮使雖說只帶走了人,沒有帶走馬,但到底馬還是屬於臨海大營的。所以,現在我們只能說是暫借這些馬使用。瘸的和有傷的幾匹,我和瑩瑩說過,她回頭會派人走一趟臨海大營送還。剩下的馬,當然是歸村中大家使用。」
沒等喜形於色的村人們道謝,張壽又說出了另一重用意。
「我對雄指揮使說,留下這些馬耕田,抵償亂軍驚擾鄉間,但你們應該都明白,臨海大營的戰馬未必會耕田,再說餵養馬匹耗費大,與其耕田浪費馬力,不如分出大部分去拉車,把今年剛剛收穫的新米和其他菜蔬立時運到京城去賣,順帶捎上平常積攢下來的絲線等等。」
整個融水村,大牲畜都不多,尤其是適合長途運輸貨物的牲畜更是緊缺,若不是吳氏是個善心的「地主」,養著的一匹馬常常出借給村人運送貨物去集市賣,只靠人力運送東西去城裡,村人的日子只會更加清苦。
此刻一聽張壽這話,村人們頓時驚喜更甚。尤其張壽道是屆時會隨同上京時,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一趟京城之行,定然能省一大筆,再賺一大筆。
不說別的,張壽去了,就意味著有趙國公府的人跟著,說不定朱大小姐也會同去,那麼,進出城門縱使要交稅,也不會被盤剝,集市上更沒人敢欺行霸市!
「好了,我說完了,大家緊趕著回家去收拾清點吧。明天八月十六,那就十七或十八上京吧,大家好好喂兩天馬,然後把東西都準備好上京一趟,誰走誰留,大家合計好。」
村人們高高興興地散去,然而,楊老倌卻拖在了最後。在走出去幾步之後,這個村裡年紀最大的老頭兒突然又轉身走了回來。見張壽果然也沒離開,正站在村口看著婦人們收拾那杯盤狼藉的流水席,彷彿在出神,他就上前咳嗽了一聲。
「姑爺是不是還有話沒說?」
「你應該說,我是不是還有話沒問你。」張壽沒好氣地斜睨了老頭兒一眼,這才單刀直入地說,「你和我打了這麼久馬虎眼,現在是不是該說實話了?你也好,村裡其他很多人也好,都是趙國公安排在這兒,照顧我們孤兒寡母的吧?」
這一次,楊老倌沒有再顧左右而言他,眼神也不再如從前那般游移不定。
他嘆了一口氣,摸了摸已經禿了一大半的腦袋:「沒錯,就是姑爺想得那樣。只不過,當年國公爺沒說是照顧未來女婿,只道是照顧一個他老朋友的妻兒,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卻有不少地,怕被人欺負了。」
張壽靜靜地聽,沒有質疑,更沒有打斷楊老倌的講述。
「我和其他人,當年都在國公爺麾下呆過。那會兒國公爺還年輕呢,跟著睿宗爺爺打仗那叫一個敢打敢拼,鞍前馬後建功立業,一點都不像外戚,最可貴的是還體恤老弱殘兵。」
「當年征北受傷的那一批人,包括我在內,國公爺都稟奏了睿宗爺爺,一個一個補了錢糧……哎,可惜睿宗爺爺死得早,得位的時候又……咳,舊事不提了!」
「我家境尋常,後來國公爺找到我的時候,我兩個兒子剛剛給我添了孫子,家裡精窮。所以國公爺一提來照顧孤兒寡母,我一口答應,立刻帶家人遷了過來,又遇上了鄧二牛他們。」
「說實話,我也算是從小看著姑爺長大的,您小時候靦腆,體弱不太出門,後來病好了就常常出來,這三年眼瞅著越長越像是畫上仙人,又肯幫咱們教導孩子,我從前想都不敢想他們能算數背詩的。我真沒想到,國公爺託付給咱們的居然是未來姑爺。」
聽著楊老倌那絮絮叨叨不甚有條理的話,張壽終於忍不住問道:「可趙國公讓你們遷到這兒照顧我們母子,卻沒有過多照顧你們,你就不覺得這日子太清苦嗎?」
「我的姑爺,還要怎麼照顧?」楊老倌搖了搖頭,突然伸手撐開了額頭上密布的橫紋,「我又不是斬將奪旗的勇將,說白了小兵一個,老了更不頂用,趙國公記得我,我就很驚喜了。要不是遷到這兒,我家那兩個孫子就都餓死了。上哪找姑爺和娘子這樣好心的東家?」
張壽微微一愣,繼而苦笑道:「話不是這麼說,就我們孤兒寡母,放在尋常村裡,也許早就被人吃得一滴血肉都不剩了。」
楊老倌輕鬆地笑了笑:「那是各取所需。我和家裡兒子媳婦孫子活了下來,其他人家也是,這些年除了病死老死的,日子都太太平平過下來了。姑爺平安長大,如今又遇上了大小姐,又是收學生,又是平亂軍,我就幫點力所能及的小忙,想想也覺得都是托趙國公的福。」
「你說得對,都是托趙國公的福。」張壽雖沒問出楊老倌當初在軍中到底是幹什麼的,但此時他已經問出了絕大多數自己想知道的信息,也就沒有再盤根究底。
等到楊老倌笑呵呵地告了別,步履蹣跚地走出去好一段路,卻突然回過頭來又看了他一眼,那張蒼老到滿是褶子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他這才心中一動,連忙回過了頭。
果然,朱瑩就站在他身後不遠的牆根,眼睛似乎還微微有些紅。
他只是微微一愣就迎上前,隨即也不說話,徑直拿出一塊帕子遞了過去。誰知道大小姐根本沒接,而是直接從袖子里拿出一塊帕子朝他遞了過來。
「你昨晚上才給過我一塊呢,忘了?」見張壽啞然失笑,朱瑩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只是無意看到你們說話,過來聽聽,誰知道他年紀這麼大還像年輕人似的耳聰目明,發現我還假裝不知道……阿壽,謝謝你,你明明自己也有很多困惑,昨天晚上還安慰我!」
想想用言語來安慰朱瑩,其實已經沒有必要,張壽便微微一笑,將手中帕子收了回來。
「瑩瑩,不知道你剛剛聽到沒有。過兩天村人去京城賣東西的時候,我打算也一塊去一趟,去京城看看。」
見朱瑩先是一愣,隨即露出了驚喜中帶著幾分糾結的表情,他就笑道:「其實要不是這幾年娘死死盯著,楊老倌他們那些人也時時刻刻看著我,我早就想出去了。」
「阿壽,我也很想爹和大哥,想知道他們的確切消息,所以,我陪你一塊上京!」
朱瑩終於做出了決定,昂起頭滿臉誠懇地說:「吳姨那兒,我去說,她要不放心,她也可以一塊去,乾脆大家都在京城我家住兩天。當然,如果你怕我家那邊是非多,我可以讓人包下一家乾淨雅緻的客棧給你和其他人住,省得別人閑話!」
面對這樣一位雷厲風行的大小姐,張壽突然很想抱一抱她。
這是他新的人生中從沒有生出過的念頭,可此時此刻,他到底只是對她笑了一笑。
「好,那我們就一塊去看看,你從小長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