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翁,大名葛雍,致仕太師,帝師,皇子師,無數達官顯貴拼了命讓子女拜入門下的高人,本朝兼任國子監祭酒時間最長的記錄保持者,天下至少百餘書院的名義山長。
因為品酒天下一絕,老人家在京城是至少幾十個酒肆最受歡迎的客人;而詩賦寫得好的他更是青樓名妓一擲千金求詩的恩客,奈何老人家十年前就封筆了。
孤陋寡聞的鄉下小郎君張壽,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信息。然而,他有一個最好的情報員,那就是在京城長大,達官顯貴如數家珍,八卦新聞無所不知的朱大小姐。
饒是他待人接物素來不怯場,當日第一次見葛雍時也泰然自若,如今在得知對方身份後再次面對面相見時,心情不禁微妙到了極點。這會兒葛雍已經強硬趕走了那些紈絝子弟,正大剌剌地在他這不大的家裡轉悠,東張張西望望,那種態度詭異到讓人心裡發毛。
終於,最後老頭兒轉悠到了他跟前,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張小郎君,又見面了。看到你口中的欺世盜名之徒,是不是很驚訝?」
張壽本來有些緊張,可此時卻被這老小孩的舉止給逗樂了。好容易才忍住笑,他連忙一本正經地說:「那時候我有眼不識泰山,還望葛翁恕罪。再說,我也不知道翠筠間本來是您的,所謂欺世盜名之徒,不是指桑罵槐說別人,純粹是說我自己。」
朱瑩連忙搶著辯解道:「葛爺爺,這事不能怪張壽,那主意是我幫他出的……」
她這話還沒說完,光潔的額頭上,就挨了老頭兒一指頭,瞬間就說不出話來了。
「小瑩瑩,我還不知道你么?從小就是個愛慕好顏色的,當初你爹求我去教你,你起先還各種耍賴拖延,等見了我之後,就追在老人家我後頭一口一個葛爺爺,還不是見我老人家年紀大卻有風儀,不但講課不古板,還成天給你講笑話?」
「實話實說,你是不是看這張家小郎君長得玉樹臨風,性情人品都很合你脾胃,於是才安排你家的人到京城四處煽風點火,安排這麼一出,想讓他和老人家我一樣做個萬人師?」
朱瑩偷瞥了一眼張壽,隨即老老實實地小聲說:「是……」
葛雍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斜睨滿臉苦笑的張壽道:「至於張小郎君,是不是對瑩瑩這自作主張的舉動很無奈,卻又偏偏胳膊擰不過大腿,攔不住那些紈絝子弟,所以只能竭盡全力攔一下我這樣的因為好奇而來訪求高人的傢伙,不惜自己罵自己欺世盜名?」
什麼叫胳膊擰不過大腿!
張壽又好氣又好笑。行動力太強的朱大小姐,確實是一個沒看好就要惹出大風波,可只要好好說話,她還是至少能聽勸的。而且,之前她根本沒和他商量,他是被蒙在鼓裡,而不是攔不住!
至於他,昨天對葛翁說什麼所謂高人欺世盜名,真的不僅僅是因為誠實,而是因為那會兒他就隱約覺得老頭兒不大尋常,於是琢磨著是不是打個預防針。當然打完之後,晚上他就立刻去做知心先生,對一部分人自揭真面目了……
但他還是果斷把責任直接攬在了自己身上:「大小姐雖說有些莽撞,但畢竟是因為我先出了那個餿主意,有錯在先。我之前只以為那竹林中的隱士既然好幾年不曾回返,竹屋年久失修,與其任由它傾頹,還不如廢物利用……」
見葛雍聽到廢物利用四個字,立刻吹鬍子瞪眼,張壽只當沒看見。
「所以,我在農閑時請了村人整修,順便在附近又搭建了一些竹屋,把這一片地方起名翠筠間,然後給您曾經住過的那座竹屋命名為清風徐來堂,預備以後改作學堂,教一教村裡的孩子。」
「這次我百般無奈收下了那麼些學生之後,就把清風徐來堂當成了講堂,想著這隱逸呆過的地方,作為講堂,也算物盡其用。我自己搬去了水波不興館。這些名字都是我取的,讓您見笑了。當然,我知道這樣的雀占鳩巢是不對的,我向您賠禮。」
葛雍背著手繼續往前走了幾步,不緊不慢地說:「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蘇子瞻的這一首前赤壁賦,確實是千古好文。你知道拿這兩句給我那竹屋起名,還用了翠筠這竹子別稱題名雅舍,眼光品味都還算不錯。」
「雖說蘇子瞻當年要不是鬱郁不得志,就不會在末尾感懷『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了,但我老人家這輩子算得上是春風得意,如今卻是半截身子入土,該看開的都看開了,這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淡泊寧靜悠遠,也還算配得上。」
合著您老人家說了這一大堆,是吹噓自己?
張壽終於明白,就算成就再曠古爍今,葛老頭從本質上來說,那就是個浮誇的老小孩。他思來想去覺得無話可說,索性就打了個哈哈,可誰曾想朱瑩竟是搶在了前頭。
「葛爺爺,既然您和阿壽一見如故,索性直接收了他當弟子算了!」
見一貫驕縱任性的大小姐抱著老頭兒的胳膊撒嬌,眼睛還在對自己拚命打眼色,張壽不禁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感動。畢竟,一直以來,朱瑩都在為他的前程打算。
他並不是在乎什麼面子,畢竟葛雍明顯是有真材實料的金大腿,一般人想拜師都求不來,只是他隱隱覺得,這個特立獨行的老者似乎不該如此攻略。
於是,他在電光火石之間就做出了決斷,因笑道:「葛先生之前說您這輩子最自豪的不是七元及第,而是精通算學,那您昨日之所以不告而別,是不是翻過齊良家裡那些練習冊?既然如此,您應該看到了,他算學天賦相當不錯,您要是可以,能否指點他一二?」
葛雍微微一愣,沒想到朱瑩希望他收下張壽,而張壽卻希望他收下另一個書法拙劣,一大堆算學題卻做得有條有理的小子。他盯著張壽看了好一會兒,可卻沒在那眼神中瞧出勉強,只有滿滿的誠意,不由得就輕哼了一聲。
「瑩瑩你別替他說話了,這臭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相當初你爹死乞白賴地求我,讓我在這替他教個後生晚輩,害得我在這四面透風的竹屋裡頭住了幾個月,偏偏這個不開竅的臭小子根本就不知道來探訪一下,只有那些不懂事的村裡小孩子跑來瞧過熱鬧!」
「哎,偏偏我還神神秘秘地戴著斗笠面紗在村裡轉悠了幾次!他居然就不好奇!」
此時此刻,張壽再也綳不住表情了——他就說呢,憑趙國公那縝密到滴水不漏的做派,怎麼會把「准女婿」給撂在鄉下不聞不問,原來人家早就做好了最合適的安排!
可從前的張壽……他居然錯過了一條最最金光閃閃的康庄大道!
見張壽那臉色尷尬到無以復加,頭一回見他這幅面孔的朱瑩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緊跟著,她就笑吟吟地沖著葛雍問道:「葛爺爺,那後來呢?」
「什麼後來!人一點靈性都沒有,聽到村裡來了個隱士都沒跑來看個熱鬧,然後讓老人家我瞅個機會收弟子,那我難道在那四面透風的竹林里餐風飲露當一輩子隱士么?我總不能跑上門說你骨骼清奇,做我的學生吧?那也太著相了!」
「既然沒緣分,我最後當然就帶上僮僕收拾行李回京了,然後把你爹狠狠罵了一頓!」
見張壽苦笑著摸了摸鼻子,朱瑩不禁笑得花枝亂顫。
真想看看當初爹那狼狽不堪,想罵張壽沒腦子,卻又隔著幾十里地的尷尬樣子!
罵了人出了氣,葛雍那張臉終於平和了下來,表情卻顯得有些微妙。
「只不過,到底是受人之託,我臨走的時候在竹屋裡留了一箱子書,論語和春秋,算經十書,想著萬一他有緣學著一星半點,也算是你爹沒白求我這一遭。可我著實沒想到,我在的時候那小子連面都不露,我走了,這小子居然能找到那幾本書,還竟然能無師自通。」
「不但無師自通,人還演繹出了那麼多各式各樣的題目,說是算學天才也不為過。最有緣分的是,這次他裝模作樣收學生,竟然也和我當年的打扮差不多!」
「說來真巧,要不是我受不了順天府尹王大頭的軟磨硬泡,幫他出了幾道算學題去為難那些想考小吏的小子,結果一個出自融水村的少年郎竟然全都答了上來,我閱卷之後,這才知道人竟然是張壽的學生,張壽對他說,經史算學全都是受教於某位路過的老先生。」
「我追問之下才知道,當年有一陣子,張壽身體很不好,很少出門。結果我派人出去一打聽融水村,就聽到了小瑩瑩你散布的那些消息,所以我昨天才特地找到了這來!」
「哎,如果這麼說,張壽其實早就算是我的學生了!」
面對朱瑩那驚喜交加的目光,想到自己曾經對她說經史和算學都受教於某位老先生,這一次,張壽貨真價實震驚了。
這都是哪跟哪啊!他什麼時候找到過葛雍所說那幾本秘笈似的算經?
難不成是他整修清風徐來堂時,那箱子里解開油紙封后就便腐朽化成紙片的書?
他該怎麼解釋這個美麗的誤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