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被綁走了。
嚴密說來,他並沒被繩捆索綁。秉承家康的追捕令,田中吉政來到與古橋村相距咫尺的井口村。吉政派家臣、同姓的船左衛門,抬一頂轎子去接三成。吉政命令家臣:
——不可怠慢。
吉政與三成除了是同鄉,還有一層恩義關係。吉政少壯時代服侍關白秀次,是家老級別。因得罪了秀次,淪為浪人。當時三成同情吉政,向秀吉說情舉薦,讓他成為豐臣家的直屬大名。當時的恩義,吉政至今無法忘懷。
吉政不愧由底層磨練成長起來的,做事周到圓滑。他到半路迎接三成,鄭重地點頭致禮,然後,再次於營房客間會見三成,待為賓客。
然而關鍵之處,吉政決不疏忽。三成的裝束像樵夫,身上只披著一件柿色單衣,吉政裝作沒看見。若送三成一件外褂,那會得罪家康。
面對三成這次悲慘命運,吉政以無言的神色寄予同情,他說:「雖說如此,這次親率數萬大軍,實踐了乾坤一擲的壯舉,此乃彎弓射箭的武士夙願。若非足智多謀的三成大人,是做不出這等大事的。」
三成頷首。
「田兵,你聽著!」
三成傲慢地略去敬稱,將「田中兵部大輔」簡稱為「田兵」。儘管大事失敗了,三成仍想說明此舉宗旨。「這場大事,為回報故太閤殿下的厚愛,旨在翦除將危害秀賴公未來的禍首。但天不助我,遭此敗績。一切都是命運,事到如今,心中無悔。」言訖,三成將短刀贈給吉政。
「權當一份薄禮。」
這柄短刀是秀吉送給三成的,是盛傳於世的快刀貞宗(編註:鎌倉時代末期的著名刀匠)打造的名刀。吉政高舉雙手,接過了名刀。
※※※
家康以近江大津城城宿營地,一直駐紮此處。昨夜得到三成被捕的消息,在此等待押來本人。
(如何接待?)
家康左思右想。接待三成的方式巧拙,將影響現在肇始的德川天下之聲譽。
家康採用了複雜的方法。他一接到田中吉政將三成押來的消息,就吩咐道:「接待方式還沒決定,先在門前鋪一張榻榻米,讓他坐在那裏!」
根據此令,三成五花大綁坐在城門旁邊地上。卓越的演員家康,算計到加盟東軍的諸將今天集中來此向自己致賀,登城的豐臣家大名必會從馬上俯視坐在城門邊的三成。家康以極偶然的形式將生擒的三成示眾,以此廣告周知,豐臣家的權威已如同瓦礫,毫無價值了,由此提高德川家的威望。這個計劃如願實現了。
第一個走來的是在關原進行過最大規模激戰的福島正則。正則從馬上一見三成,便吐痰似地「啐!」了一聲,大喊道:「你小子是治部少輔吧!」正則在守山喝了祝捷酒,滿嘴酒氣。酒經常令此人失態,當天異樣的高喊也不正常。他破口大吼:「你小子發動空無意義的戰爭,反抗日本第一的武士內府公,落得這副模樣!這就是位居五奉行之首的小子下場吧?!」
「一派胡言!」
三成挺直腰板,臉頰瘦削,雙眼卻炯炯有神,盯住正則怒斥:「豎子你這弱智男人,焉能理解我的本心?趕快滾開!省得玷污我眼睛!」三成的聲音渾厚透徹,膛音洪亮,他將僅剩的體力都用到維護自己尊嚴上了。
「你這小子為何,」
正則進一步逼問:「為何不死?為何不切腹?為何接收這五花大綁的侮辱?」三成板起蒼白的面孔,答道:「你焉知英雄心事?」三成稱自己是英雄。他說:「英雄直到最後瞬間,也在思考如何生存,等待機會!」這是三成要大喊大叫表達的重點。
「我的眼睛在看著爾等每一個人的內心,然後去泉下稟報太閤。正則,你心裡記住!」
三成說道。總之,三成由於處在戰鬥漩渦之中,不太理解諸將的心理動態。現在他要看透了每個人是怎樣叛變的,然後赴死。好將此一一稟報黃泉底下的秀吉,並譴責他們。這種病態的人,不,這病態的正義鐵漢,若沒看透這一切是不會想死的。秀吉在世時,三成因為這種檢察官的性格就招惹眾人討厭,到了這關頭,他的性格表現得更加露骨。現在雖然被迫坐在地上,他卻似乎以檢定馬上勝利者的氣魄活在人世。
「是在發莫名其妙的牢騷啊。」
正則終於無話可說,馬蹄刨土,離開了三成。
第二個來的是黑田長政。這個關原會戰中的間諜頭目,見到三成,立即下馬,單腿跪在三成面前。
「勝敗可謂天運。」
長政以意外的態度安慰三成。他說:人稱五奉行之首的大人,落得這般模樣,實在遺憾。長政憎恨三成,曾發誓要生啖三成之肉。現今他拉著三成的手,那手冰冷得令他驚愕。長政脫下了自己的和服短外罩,套在三成身上。
三成失去了檢定者的語言,閉目仰面朝天,一動不動。
他失去興致,一言不發了。這種異常的溫柔,也是長政的性格,另一方面,也可謂關原會戰中長政的最後一計。在此處遭三成怒斥揭發對豐臣家的忘恩負義行為,貶低自己的評價,長政不做這種沒意義的事。長政用一件短外罩封住了三成的口。可以說,三成被長政最後一計一騙到底。三成的奇妙之處是,頭腦那麼聰敏,竟沒發覺此刻被長政騙了。證據是,長政離去時,三成俯首低語道:
——多謝!
三成好像天生就缺之政治敏銳度。
少時,細川忠興策馬而來。忠興的視線沒投向三成一側,他在馬上低著頭,無言地點頭致禮,進了城門。
忠興進城門後,城裏樹林中有一人朝三成走來,此人是小早川秀秋。秀秋早在三成被城門示眾前就進了城,沒看見三成的形象。
「怎麼回事?」
秀秋的樣子非比尋常,以致忠興驚訝地問了一句。秀秋好像每邁一步腰部的重心都有變化,活像個跛子。眼神閃爍不定,不斷轉動,是秀秋的一貫毛病,即便如此,今天他也格外詭異,聽見忠興打招呼,急忙抬眼。
(因為是矮個頭。)
「是越中(忠興)大人啊。我去看一眼治部少輔。」
秀秋語速很快地回答。忠興冷靜的眼睛看到,秀秋只說了這麼一句話,額頭就冒汗了。
「大可不必了。」忠興皺眉勸道。「大可不必了。」忠興又跟了一句。
「不,我要去看一眼。」
秀秋回答。但這個豐臣家的同族好像心懷恐怖,表情僵硬。擔心叛變的後果,看可怕的人的好奇心,三成死後作祟的恐怖,趁三成還活著的時候先撫慰他切勿作祟,以求心寧等,如此這般,各種願望和感情,促使他的兩條細腿向城門邁去。
「大可不必了。」
忠興勸了第三遍。這最後一句好像沒傳到秀秋耳中,他邁著風中搖擺似的步子走過去了。
秀秋來到城門內側,到底還是沒敢走到門外三成身旁。他躲在門柱背面,以孩童捉迷藏的模樣悄悄窺視外邊。
三成的視線敏捷捕捉到秀秋。「金吾!」三成一聲大喊。不知這喊聲到底是從他那極度衰弱的身體何處發出來的。
「你那種窺視,多麼淒慘可憐啊!」
三成高喊著,又開始進行己所擅長的檢定。三成怒斥道,你小子是太閤殿下的同族,蒙恩最豐,卻跟隨要竊走殿下江山的老賊,捨義,背叛盟友。只要日本國有人居住,你小子的臭名就會永遠議論流傳下去。我死後變成厲鬼,也決不讓你活在人世!
「聽見了嗎!」
三成最後一聲大喝時,秀秋已從門柱後消失了,他像忘記了呼吸似地,走在通往本丸的斜坡上。
家康坐在居室深處,聽完那些相關事務的所有報告。最後頷首下令:「會見治部少輔,要鄭重對待!」
「必須鄭重!」
家康又強調了一句。三成示眾已經收到了效果,接著就要顯示德川家的襟懷了。應以軍門之禮接待三成,以改善輿論。家臣們領會了家康的用意,照令行事。
會見在無言中結束。
三成被解去繩索,身上穿的還是那件棉布單衣,即便是這副模樣,倨傲的三成還是以豐臣家權臣的態度對待家康,令周圍人目瞪口呆。爾後,三成託付給家康的側近本多正純家裏。正純是本多正信的兒子。
正純將三成帶到自家,按照家康命令,熱情款待。家康命令正純聽好並記住三成講的關原會戰經過和他的心事,因此,正純向三成問了許多事情,三成不做回答。最後,正純問道:
——為何不自殺?
三成好像憐憫正純似地微笑了,回答道:「這心事只有發起大事的人才知曉。古有賴朝,今有三成。你這等小卒,安能理解。」聽此言,正純大驚。
「小卒!」
他抓著下巴嘟囔。正純在家康麾下是個五萬石的大名。
繼三成後,安國寺惠瓊、小西行長也被生擒,送到大津來了。
家康心滿意足,立即下達行軍令,二十六日,家康押著三個敗將奔赴大坂。途中避開京都,取道醍醐,路過醍醐三寶院門前,經六地藏,進入伏見,在此地住了一夜,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