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川台

雨下在歷史之中。早晨開戰時,雨停了;午後戰鬥結束時,雨好像久等得不耐煩了,又下了起來。

關原之地河流很多,相川、寺谷川、藤川、黑血川等,分別流入美濃的低地。據說戰死者的鮮血流進淺灘,河水都染得通紅。

一切都結束了。

然而對勝利者家康而言,可謂一切剛從這雨中開始。

「頭盔拿來!」

家康站在松樹枝枒底下說道。會戰之間,家康一直沒帶頭盔,現在想戴了,向小姓下達命令。這是家康立於自己開拓的新時代潮頭上說出的第一句話。

(為何要頭盔?)

眾人納悶。戰爭已經結束了,雲集湧動戰場上的數萬勝利者,連歡呼勝利的體力都消耗盡了,坐在雨中,摘下頭盔,茫然自失。

「主上要頭盔嗎?」

小姓追問道。

家康頷首,將頭盔捧起,戴到額前髮稀的頭頂。

繫著下頜和其他部位的頭盔細帶都綁緊之後,家康高興地說出一句警言:

——勝利後要繫緊頭盔細帶!

這是個陳腐的警句,但說出如此帶有教訓性的話語,是這個現實主義老者的癖性。特別是在大事告一段落,可以放心鬆口氣時,此言會倏然帶有更多的教訓意義。

「不愧是主上!」

近習們天真地感動了。然而,家康不過是用頭盔來遮蔽越下越大的雨水而已。

家康戴上了頭盔,周圍人不得不又戴上了頭盔。因此德川大本營的氣勢威嚴肅穆,與活動在戰場上的疲勞之師相比,形成了鮮明對照。

「出發!」

家康雨中騎馬。在這個戰場上,家康騎馬也是首次。他離開了松林中的戰鬥指揮所。

這次移動不存在戰術上的原因,只是為了避雨。

煙雨包圍著家康及其團隊。他們坐騎的馬蹄刨起泥土,向關原西南奔去。西南有高地,名曰藤川台。幾乎大敗得全軍覆滅的西軍大谷刑部少輔吉繼的臨時指揮所,就建在藤川台上。家康要將此作為營房。

少刻,家康進去屋內。

房屋正面寬近四公尺,進深近八公尺,一進門,右側有道窗戶。建造水準僅僅如此。還有的就是泥土地面的房裏鋪著稻草和席子。

「馬上做飯!」

家康發覺自己肚子空空,回望了一眼僕從長,這樣命令道。畢竟是露營,沒有專門廚房,在距此百公尺左右的山坡上,為家康建了一間簡易廚房,四根細竹為柱,上面覆蓋塗有澀柿汁的防水紙,下面架起兩口鍋,燒火造飯。家康的近侍之一板坂卜,記錄了當時實況:「就連三千石左右的武士露營,廚房也不會如此簡陋。水桶三個,水壺一個,廚師兩名,僕役五名,負責伙房的人員只有這些。」

家康命令準備飯食後,好似想起了某事,喚來使者。

「向各陣地這樣傳達!」

家康下達了細膩得驚人的指示。

「仗打勝了,餓魔向大家逼來。此時若慌忙吃生米,會鬧肚子疼。所以要用涼水充分浸泡米粒,傍晚八點以後再吃。向大家這樣傳達!」

這真是老於世故的年長武士之語。使番對這意外的指示與家康的關愛感到吃驚,策馬飛快傳令去了。

各陣地均按家康指示去做。然而將泡在河淺灘的白米撈出來一看,都被鮮血染紅了(《落穗集》),這說法不知是真是假。

其間,東軍諸將為向家康致大捷賀詞,開始從原野的四面八方奔向藤川台。

家康繫緊頭盔細帶,也是為了這一場接待。家康端坐折凳的形象,派頭凜然,看上去特別像開闢了新時代的人物。

第一個前來祝賀大捷的是黑田長政。他讓小姓拿著頭盔,掀起印有葵形家紋的帳幕,進入家康營房的庭院,於屋簷下拜賀。

「哎呀,這不是甲州(長政)大人嗎?」

對待長政,家康的禮節尤其鄭重。他離開折凳,握著長政的手,三次高高舉起,說道:

「這次勝利,完全得益於甲州大人的辛勞奔走!」

確實,若無長政運作諸大名,不會有如此眾多的豐臣家大名跟隨家康。若無長政對西軍諸將動用計謀達成內應,家康在關原也不可能獲勝。

「我以何事,可回酬甲州大人的殊勳?」

家康說道。接著,他甚至這樣說:

「我德川家子孫萬代都不會怠慢黑田家。」

聽家康口出此言,長政滿足了。故此,長政一躍獲得筑前五十二萬三千石的廣大領地。日後,他走馬上任,奔赴新領地,在九州登陸,去中津城拜會了父親黑田如水,提及當時家康的熱烈褒贊。

「內府三次高舉我的雙手。」

長政興高采烈說道。這也是為了讓父親高興。

然而如水的神情苦澀。如水原以為這一仗會是持久戰,他想急速平定九州,率兵競爭中央霸主,最終奪得天下。如水廣納浪人和鄉間武士,武力奪取各方土地,活像打穀脫殼似的,目前九州加盟西軍的大名領地之大半都收入自己手中了。但是,形勢和預想殊異,由於兒子模仿老子,以策士自居,關原大戰半天就結束了。

如水得知外美濃的急劇變化後,

(我的大事,完了!)

他這樣思忖。他緊抓膝頭、眼睛一直盯著來使的形象煞是可怕。頃刻之間這副形象又被微笑抹掉了。再說了,活躍於上方的長政的策士派頭,如水只覺十分可笑。如水經常對側近說這樣的話:「長政要模仿我也行,但緣何不以奪取天下為目標?」

長政沒搞懂父親的本心。他看到如水異常不悅的神情,心裡猜測:

(是因為耳背嗎?)

長政將家康三次高舉自己手的那段又重複了一遍。如水終於頷首問道:

「被握的是右手還是左手?」

這句問話,長政感到莫名其妙。他姑且向如水舉起了被家康握過的右手,說道:「呀,是我的右手。」如水一聲苦笑,唾棄似地說道:

「是右手,這我知道了。可當時你的左手在做甚麼?」

此話意思是,左手為何不刺殺家康?

※※※

第二個前來祝賀的是福島正則。家康正圓滑地誇獎正則之間,織田有樂齋出現了,接下來諸將摩肩接踵,相繼彙集小屋庭院裏。

家康臉上始終沒斷過微笑。他慰問每位武將的辛勞,表揚其功,給了不會兌現的空頭支票。

織田有樂齋的兵馬雖少,卻武運昌盛。除了殺死石田家的部將蒲生鄉舍,還取了西軍一流猛將戶田重政的首級。與重政格鬥的有樂齋的家臣申明,主公的槍尖將重政那戴著頭盔的頭顱從右向左刺透了。有樂齋說:「那槍頭卻一點也沒損傷。」於是家康道:「那桿槍務必讓我看一眼。」有樂齋大喜,派人把槍拿來,請家康過目。

家康看槍之間,小指碰到槍尖,刺傷了。或許是這原因,家康忽然不悅。

後來有樂齋向家康近臣打聽此事,回答是:

「因為主上發覺那桿槍是『村正』。」

村正(編註:伊勢國一族活躍刀匠之名,其家族所鑄造的刀具都稱「村正」)被德川家認為是不吉利的存在。家臣殺家康祖父用的刀是村正所鑄;發酒瘋的家臣揮刀砍傷家康父親的兇器,是村正;現今村正又傷了家康的小指。

「這如何道歉是好?」

織田有樂齋大駭,不如說他感到驚怖了。雖說自己不知內情,但在祝賀的場合,讓家康過目給德川家帶來災禍的村正長槍,還傷了家康的小指,自己興許會落得本心遭家康懷疑的下場吧?有樂齋心懷這般恐懼,讓人拿來柴刀,將此槍剁得粉碎。帳幕內外諸將看到有樂齋的失態,

——時勢變了。

無不心生這般感觸。織田有樂齋仰仗「信長公之弟」的身分很吃得開。信長健在時,家康在安土城的殿上也須跪拜有樂齋。當年的有樂齋如今卻如此懼怕家康,這般失態。

「主上已取得了天下。」

家康的側近們窺見有樂齋的舉動後這樣議論著。他們彷彿現在才知道大勢如此,品味著此日的巨大勝利。

※※※

——滑稽的是金吾大人。

大本營裏的人這樣議論著。諸將成群結隊前來祝賀大捷,唯有小早川秀秋卻尚未到來。

根據見聞,秀秋在松尾山自家陣地上自卑得抬不起頭來。確實,在人們看來,沒有比這更滑稽的光景了。

可以說秀秋的倒戈確定了家康的勝利。

秀秋若因西軍的優勢動搖而跟隨之,那麼,如今在藤川台接受祝賀的不是家康,而是別人了。秀秋是給家康帶來了幸運的人物,他卻好像心懷忌憚和悚懼,龜縮在松尾山上。

「那個傻子,似乎連自己起了多大作用都不清楚。」

家康的側近相互議論道。

諸將覺得秀秋的名字宛似禁忌,誰也不提。他確實為己方帶來了大利,但談及他那叛變的惡臭,實在令人不快。勝利者彼此間不願承認:這場大捷來自秀秋那令人不快的舉動。

但是,家康站在自己立場上,不能抹煞秀秋的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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