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崩潰

事實上,大谷吉繼部隊的奮戰已經是絕望的苦戰,兵士幾乎都死了。縱橫這一帶戰場的幾乎全是敵人。

「快該切腹了。」

吉繼低語之時,三十來個近習申請發動最後衝鋒。

「沒有用的。分頭逃走,保全性命吧!」

吉繼命令,近習們卻不聽。「向金吾中納言大人報以仇恨的一槍,再壯烈戰死!」他們高叫著衝了出去。吉繼大聲喊住他們。

「要衝鋒便衝鋒吧!但爾等知道,我是盲人,看不見爾等罕見之死戰。衝鋒者依次來我面前報上名字!」

吉繼向前探了探身子。每個人都騎馬湊近吉繼的轎子,自報姓名。吉繼一一點頭,眾人回致一禮後便縱馬衝向敵軍。吉繼雖是區區五萬石的低身分,卻相當理解武士的心。

他們全部戰死了。然後,吉繼下令:

「將我從轎子上扶下來!」

僕從長和軍中雜役合力,將吉繼抱下轎子。

「將金子全部拿出來!」

吉繼下令。僕從長保管在戰場使用的軍資,便將其從硯箱式金庫中取出。吉繼將黃金全部分給護衛身邊的士卒。

「既然註定是敗軍了,全軍戰死有何益處?趕快逃走!將這些金銀當作盤纏!」

吉繼怒吼著驅散了他們。然後,吉繼叫來湯淺五助,令他擔任介錯。

「不可將我的頭顱送給敵方!」

讓自己被疾病侵蝕的頭顱落入敵人手中遭到檢視,這對吉繼來說是不堪忍受的。

「五助,明白?」

吉繼盤腿大坐,腹部敞開。趁轉到身後的五助還沒拔刀,他敏捷地刀刺腹部切開。五助也恰在此時揮刀砍下了吉繼的頭顱,用無袖外罩包好,飛身上馬,朝戰場西邊馳去。來到谷川一帶時,已經遠離敵人的影子了。五助長舒一口氣,翻身下馬,扒開小石塊,執槍掘穴。俄頃,正要掩埋首級,只聽頭上傳來一聲大喊:

「這不是五助麼!」

五助回頭一看,原來是藤堂高虎的姪子、藤堂家的侍大將仁右衛門。

「呀,仁右衛門,久違了!」

五助拄槍站了起來,仁右衛門是他的故知。

「雖說是多年老友,但按戰場規矩,迫不得已。」

五助和仁右衛門都這麼說,開始了步兵式的兩槍交戰。湯淺五助曾有大勇之名,若在平時,仁右衛門哪是他的對手。然而五助清晨就開始激戰,已經精疲力竭,手腳都不十分靈活了,動輒槍纓朝下,終於大腿根被刺了一槍,仰面倒地。倒下之時疾速拔刀,將仁右衛門的長槍砍成了兩截。

與此同時,仁右衛門棄槍拔刀,跳上前去要砍五助。五助倒地,舉起左手說道:

「勝負已見分曉,我有話要說。」

他如實說出了吉繼首級之事,求他不要洩露給外人。

「拜託!」

仁右衛門將盔沿往下拉了拉,點頭說道:

「我向摩利支天(編註:武士的守護神)發誓,決不違背誓言,不洩密。」五助大喜,以槍為手杖,拄著站了起來,勉力端個架勢。少刻,走形式持槍交上一個回合,五助故意讓仁右衛門刺死了自己。其後,藤堂高虎大喜,戰鬥中特意將五助的首級送到家康的大本營拜見。家康說道:

「湯淺五助是大名鼎鼎的勇士,如果確是五助首級,一定是個兔唇。」

果然,五助是個兔唇。戰後,家康想令人尋找大谷吉繼的屍體,對左右說道:

「哎呀,有線索了。湯淺五助這樣的人,不可能未見主公之死,自己便死了,讓藤堂仁右衛門講一講五助的情況,準能問出眉目來。」家康讓人向仁右衛門詢問此事。

「我知道。」

仁右衛門誠實回答,但又說道:「但無論受何刑罰,我都不能說。五助臨終託付我的事,既然應諾了,縱然賜死。我也不能說。」

家康大笑。「哎喲,是個忠義規矩的青年。」說完,他不再追究此事,反而賜仁右衛門一口備前忠好的名刀,以誌對其功績的獎賞。

總之,大谷部隊全軍覆滅了。此事影響到西軍各陣地。傳令官奔走,傳達「金吾中納言叛變」的消息。隨之,全軍軍心動搖。譬如,小西行長部隊捲旗棄陣,開始潰逃。

於是,西南戰線的宇喜多秀家成了孤軍。被五、六倍敵人包圍,受到來自所有角度的攻擊,部隊開始崩潰了。

宇喜多秀家發狂般叱喝著崩潰的自家軍士,並且大喊:

「金吾叛變了!」

秀家掉轉馬頭,朝向小早川部隊。

「反正已敗,既然如此,乾脆衝進金吾的大本營,大不了與那小子拚殺而死!」

秀家腳踢馬腹要衝上前去,這時先鋒隊長明石全登跑來拉住了秀家的坐騎,讓秀家鎮靜下來。他大喊:

「大將之身,不可疏忽輕率呀!」

秀家還沒斷念,吼道:

「作戰之利消失了,豐臣家等於滅亡了。剩下的唯有戰死,以報答太閤大恩!」

明石全登進一步哄勸:

「秀賴公在大坂,活下去,好謀劃秀賴公的未來!」

明石全登給秀家配上二十個近臣,硬是讓秀家逃出戰場。

※※※

時間已過午後一點半。

西軍有八成都潰逃了,東軍的攻擊目標全集中到佈陣於關原西北角的石田三成。

「真不明白!」

三成不知這樣嘟囔了多少次。令自己理解眼前的現實真是太難了。當初策劃這一行動時,理論上已經得出絕對勝利的確定答案。開戰中途,小早川秀秋舉動蹊蹺,三成覺得不可能勝利了。惡戰取得戰果,勝利的可能性復甦了。當然三成又開始懷抱希望:松尾山上的秀秋會跟隨佔優勢的西軍吧。然而一切都逆轉了。戰場上大谷、宇喜多、小西的旗幟消失了;眼前盆地裏漩渦一般翻捲的全是東軍的旌旗。

「左近,有何見地?」

「看來,」

左近瞇眼遠望:

「畢竟要失敗了。」

回答的聲音非常沉穩。負傷流血使左近面如土色,除此之外,他與常人無異。

「該當如何是好?」

「只剩下士卒們考慮戰敗後的各自態度了。」

「我沒敗。」

三成低語,緊接著又高喊著同樣的話。

「此話怎講?」

左近溫和問道。他懷疑三成是否精神錯亂了。

「我說的是,勝利確實消失了,但我沒敗!」

(搞不明白。)

左近納悶。三成的頭腦中,原本就對觀念過度敏感,缺少觀察現實的能力。面對眼前慘重敗亡之狀,三成卻依然視而不見,一仍舊貫,構築著一層層觀念的樓閣。

「我沒敗!」

三成尖聲喊道。按照三成的說法,家康並無名分,自己卻有「豐臣家的防衛屏障」這一巨大名分。名分不會因一兩次戰敗而消亡,而且是不可消滅的。三成的這種觀念,令他構思了這場作戰,它雖然在眼前漸趨崩潰,名分本身卻與三成同在,不會消亡。

「『我沒敗』就是這個意思。我要貫徹這志向!」

(說的仍是費解的話。)

戰術家左近是個現實主義者,他難以理解「名分」這觀念的世界。他只認為,現實中的戰鬥就要結束了。

「眼下如何定奪?」

「逃走。」

不戰死?左近以眼神詢問。

三成頷首。他說:「看一看源賴朝。」源賴朝舉兵討伐平家,兵敗石橋山。源賴朝隻身逃脫,後來各路兵馬雲集源賴朝旗下,匯成大軍,終於打倒了平家。三成平時愛讀《源平盛衰記》,幾乎能背誦下來。三成強調的是,與源家的復興相同,有志者縱然十敗,最後一戰也能夠實現大志。

「明白了。」

左近飛快地用力點頭。在現實家左近看來,與其聽三成講大道理,倒不如調整步驟,衝破眼前敵人的重圍,保證三成能逃脫出去。

※※※

此時,左近的兒子戰死了。

左近之子名曰信勝,十七歲初次上陣,穿的不是當代戎裝,一副古代披掛。身著紅皮繩連接鐵片的鎧甲,頭戴古式鳳翅型頭盔,戎裝與青春少年十分匹配。信勝於柵外前線指揮島家士卒。形勢逆轉之際,他決心戰死。

「作為一生的回憶,須殺強敵!」

信勝口中暗唸,衝入敵軍,趁亂混進恰好從西南戰線移來的藤堂軍支隊裏。地區狹隘,人馬混亂,沒人發現信勝。他尋找敵將,少刻,縱馬靠近了一個支隊長模樣、一身黑戎裝的魁梧猛士面前。

「和你扭打!」

信勝突然一聲大喊。猛士是藤堂高虎的姪子玄蕃,這突如其來的大喊令玄蕃十分狼狽。他的脖子被信勝扭住,掙扎不得,二人在鞍上就扭打了起來,接著滾落馬下。一落地,信勝舉起閃閃發光的短刀,刺進了對手鎧甲縫隙,疾速砍下首級。

然而信勝的體力畢竟有限,他站不起來了,趴在敵人屍體上。玄蕃的馬迴役(編註:馬隊衛士長)山本平三郎長槍下刺,刺死了信勝。

石田部隊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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