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霽

在戰場背面,時間也流淌著。南宮山東麓的安國寺惠瓊,聽著山那邊作戰的廝殺聲開始焦急了。

「還沒結束嗎?」

安國寺多次嘟囔著。嘟囔就是這老人的行動。

家臣看不下去了,建議道:

「別人的事讓別人琢磨,安國寺家單獨出擊吧。」

所謂「家」,嚴格說來,是用語不當,出家人無家。

安國寺惠瓊不是一個普通出家人,他是禪宗東福寺派的大本山長老。作為禪僧,這是最高身分了。另一方面,惠瓊還是個大名,秀吉賜他伊予國年祿六萬石。安國寺現在率兵一千八百人,在伊勢路的戰場攻打東軍安濃津城,唯有他的部隊獲取了敵人四十七個首級。取敵首級乃是惠瓊家臣們的主業。

惠瓊本人總是穿僧衣,不著戎裝,進退行走都坐轎。

「宰相還沒動啊?」

這是他目前焦躁的一切。所謂宰相,即紮寨山巔的毛利秀元。

在三成和惠瓊的奔走下,毛利輝元被選為西軍總帥。中納言輝元輔弼秀賴,停駐大坂。

毛利軍的一部份,駐紮在關原東側的南宮山巔。這支外出部隊的總司令官是輝元的養子、毛利宰相秀元。

「儘快下山參戰吧!」

山麓的惠瓊不知向山巔的宰相秀元派去了多少次使者,傳達一己建議。

「現在立即下山。」

秀元每次都這樣答覆來使。只滿二十一歲的這個年輕人,應該不會有惡意。總地說來,宰相秀元是一個心靈健康人品好的青年。

只是才幹過於平凡。第二次出兵朝鮮時,秀元以毛利家主公代理人的身分率三萬大軍渡海。但陣中一切,全聽憑毛利家分支的吉川侍從廣家支配。

即使眼下,一切依然任從惠瓊和吉川廣家。

惠瓊是外交顧問,吉川廣家任軍事顧問。然而,說起關係沒有誰能比他倆更壞的了。因此毛利家分裂成石田派的惠瓊和家康派的廣家,分別運作毛利家。眼下陣中,廣家的工作成果逐漸獲勝。儘管三成多次強烈請求出兵,坐鎮大坂的總帥毛利輝元依然不動,這就表明廣家成功了。

如今在南宮山情況亦然。受到山麓惠瓊的催促,毛利秀元想下山,怎奈吉川廣家紮寨於山脊道路的途中。

「再稍等片刻。」

廣家這樣建議,不讓秀元出動。

毋庸置疑,宰相秀元並不知曉參謀長吉川廣家已經單獨與家康和解了。

「戰機尚不成熟。」

吉川廣家以此為由,阻止秀元出戰。在作戰方面,宰相秀元只能對廣家言聽計從,別無他法。

「戰機不成熟,沒辦法。但安國寺總來催促,令我不安。」

「一個和尚,如何懂得作戰之事!」

廣家唾棄似地說道。他恨透了惠瓊。為了使惠瓊及其謀友三成沒落下去,廣家早就打算和任何人聯手。與家康聯手,與其說是為毛利家的未來著想,毋寧說是出於這種憎惡。

※※※

早上八點前後,山麓的惠瓊聽到山的彼方關原的鎗聲,從此刻到十一時之間,惠瓊先後向山巔派去了數名使者。

宰相秀元就是不下山。

(或許他投敵了?)

惠瓊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廣家那混蛋,該不是給家康當內應吧?)

惠瓊猜想,難道他會做出那等事來?但又想,廣家無論怎樣恨自己,也不至於墮落到那種地步——不管怎麼說,毛利家是西軍頭領呀!頭領本人要投降家康,任憑惠瓊的想像力如何豐富,也難以推測到這種程度。

惠瓊認為,果真如此,歸根結柢,毛利家也不可能平安無事,毛利家或者被摧毀,或者被削減領國,二者必居其一。

(吉川廣家再蠢,這點判斷力還是有的。)

※※※

廣家卓越地完成了近似於驚險雜技般的戰場交易。

這件秘事,廣家沒告訴擔任主帥的宰相秀元,但他曾用另一種方式對秀元說道:

「我收到了大坂中納言(輝元)大人的來信,不許我們輕舉妄動。」

不消說,這是廣家在撒謊。

「所謂『不許我們輕舉妄動』,並不意味著不許作戰啊。」

宰相秀元搖頭困惑。但萬事任從廣家,對其言唯有聽從。

這個人品很好的青年覺得,這樣做,自己對不住惠瓊。一次又一次被催促,秀元終於沒有藉口了。

「正在吃便當。」

秀元讓家臣這樣答覆來使。秀元不會撒謊,於是就吃起便當來,還讓家臣們也一起吃。安國寺的使者每次登上山來,秀元吃便當就成了藉口。

「吃便當,花費的時間也太長了。」

終於,有個使者這樣諷刺道。最後,到戰鬥結束這一期間,毛利宰相秀元一直在吃便當。於是,戰後的世間流行一句揶揄之言:

「宰相大人的空飯盒。」

※※※

另一名青年,駐紮在海拔二百九十三公尺的松尾山巔。

此人是中納言小早川秀秋。

他就靠與北政所的血緣關係,成為筑前、筑後五十二萬餘石的大大名,官階高至從三位中納言,然而,這個青年的智慧遠低於常人。

秀秋長得身材矮小,臉形也窄小,幾乎等於沒長下巴,嘴唇小得令人擔憂,皮膚很薄。

那臉盤怎麼看也不像個大人,好似三四歲的娃娃。

「你要擁戴家康!」

將秀秋從襁褓中撫養成人的北政所,暗地這樣開導他。

「故殿下要將你從筑前的五十二萬石削減遷移到越前的十五萬石,是因為聽了治部少輔的謊言。」

北政所又這樣說道。減封改易、遷至越前一事,所幸因秀吉之死而中止了。至於三成的讒言導致秀秋減封改易這一傳聞,秀秋也早已聽到了。

不言可知,這分明是毫無根據的小道消息,秀秋卻想當然耳,一直記恨三成。

然而若說秀秋因此主動暗通家康,毋寧說將秀秋引上暗通之路的功勞,屬於家老平岡石見。

平岡石見老於世故,原本是豐臣家的旗本,秀吉器重平岡石見的資質,特選他任秀秋的「傅人」(編註:為尊貴者照顯孩兒的男子)。後來,秀秋當上了領地遼闊的大名,聘平岡為家老,賜年祿兩萬石。

平岡娶黑田如水的姪女為妻,與黑田家結為親戚。黑田長政從親戚角度說服了平岡,勸他加盟東軍。平岡已經對豐臣家的前途感到絕望,約定內應,並將胞弟送入長政陣中當人質。

平岡又說服了同僚老臣稻葉佐渡、川村越前,達成一致意見,然後勸說秀秋,獲得同意。

早在西軍還駐紮大垣之際,秀秋就和黑田長政締結了秘密約定。

家康欣喜,將旗本奧平藤兵衛貞治派到小早川軍營監督;接著,黑田長政也派大久保豬之助進入小早川軍營監督。

開戰在即,三成登上山來與秀秋商議出兵事宜時,上述兩個東軍聯絡官已在營中。三成大意,沒有發覺。

當日早晨,宇喜多部隊和福島部隊在霧氣中激烈衝突時,

「石見,何方可獲勝?」

秀秋問了平岡。透過山麓來的傳令使,平岡瞭解東軍福島部隊不佔優勢,但平岡心裡琢磨,對秀秋這種不定性的人是否該如實傳達戰況。

「毋庸置疑,我方必勝。」

平岡臉不變色地回答。

秀秋的感覺停留在「我方」這個詞上。「我方」指的是東軍還是西軍?一瞬間,他的頭腦混亂起來。

「所謂『我方』,指的是何方?」

秀秋追問。

「主公,事到如今,何出此言?『我方』指的是內府大軍呀!」

「確實可獲勝嗎?」

這是秀秋的風格,他強烈關心勝敗。

「如何獲勝?」

秀秋目不轉睛,看著平岡。

「我方先鋒是左衛門大夫,他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壓住了備前中納言(宇喜多秀家)的威勢。」

「霧氣茫茫,看不見山下戰況。」

秀秋說道。

「從這山頂上看不到。」

平岡說道。

「何時能消散?」

秀秋問道。

「指的是霧氣啊?」

平岡表情遲鈍地反問道。

「起風了,天馬上就晴了。」

霧氣逐漸消散了。

十一點剛過,霧氣幾乎消散一空。秀秋俯望原野,大驚失色。「我方」全線幾乎都為西軍威勢壓倒了。不消說,敗象很濃。

「石見!」

秀秋大叫,遣人去叫來平岡。

此時,平岡佇立山巔軍營北側崖頭,俯瞰戰場,心中也開始動搖了。

(東軍會失敗嗎?)

霎那間,平岡首先想到的就是想停止叛變。然後,或者一如既往旁觀,或下山攻打東軍?在這種形勢下,小早川軍一萬五千餘兵馬若攻打東軍,西軍必勝,取家康首級如同摘柿子一般輕而易舉。

平岡一路晃著鎧甲,來到了秀秋的折凳近前。

「主公,有何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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