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田街道

雨水濕了天地。

西軍先鋒偃旗息鼓出了大垣城,雨卻愈發繁密起來,大得敲打在地面上,黑暗都泛白了。

走在先鋒石田部隊前頭的是蒲生鄉舍。

「忍住!忍住!」

蒲生鄉舍一邊操縱韁繩,一邊命令向後傳達這一指令。遵守命令,全軍啞默悄聲。馬嘴含著稻草,為防止人的腿甲相觸發出金屬聲響,腰以下用繩子綁緊,而且不使用燈火。

天地一片漆黑。

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裏,人人都緊緊跟住前邊的人,一直朝一個方向前進。

不,標誌僅有一個,那就是漂浮在前方黑暗中的篝火。

暗夜中的那個地點是栗原山,那山麓駐紮著西軍旁觀軍之一的長曾我部盛親部隊。為加強夜間防守,雨中燃起了熊熊篝火。

篝火望去又小又紅,儼如向命運之神祈禱的祭火,飄動在黑暗中。

「別迷失了那堆篝火,唯有它是標誌!」

出發之際,蒲生鄉舍對前導部隊的三名騎馬武士叮囑道。按照軍事會議規定的行軍路線,不走主幹道,從大垣城西渡杭瀨川,迂迴到野口村,再抵達栗原山的山腳栗原村,由此鑽入山間,走上通往關原的牧田路。

牧田路是一條好像縫合兩座山腳的山谷道路,路面窄得僅能通過一匹馬。走這條路從大垣到關原有十六公里,在這惡劣條件下,大約需要五、六個小時。

行軍艱難至極。

雨水打在頭盔和鎧甲上,流過了內衣,澆得身體濕嗒嗒的。東北風吹來,不時在隊伍頭頂捲起旋風,殘酷捲走了士卒們的體溫。

第二支部隊是島津部隊。

島津的陣地距東軍較近,擔心撤出營盤時被敵人發覺,營房的簷下栽植了無數竿青竹,中間夾著火繩,明滅閃爍,縱然敵軍間諜靠近了,也會以為這裡人馬俱在。島津部隊尾隨石田部隊。

三成於自家部隊的中軍按馬行進,經過野口村時,雨下得越來越大,敲打頭盔的雨點,順著盔簷不斷流淌下來。

三成順手壓了壓盔簷,前屈上身,好像保護腹部似地對抗著雨水。一個小小的不幸襲來了。

——腹痛。

三成原本就不是個體格強健的人,素來有痰,胃腸功能很弱。平時都很弱的胃腸,被這冷雨激著了,肚子持續著絞痛。實在受不了了,他就下馬解手再上馬。

「現在如何?」

左近的坐騎靠近,歪戴頭盔,詢問三成。三成對這種詢問都覺得不耐煩,他沉默不語。

「左近,抵達關原之前,由你來指揮。」

三成說道。

左近心裡咯噔一聲。他思忖三成為何偏在關鍵時刻發病呢?但左近想錯了。

「哎呀,我想前去朝那些膽小鬼的腰部狠勁踹上一腳,再回來。」

所謂膽小鬼們,即指紮寨南宮山的山巔、山腰、山麓(栗原山),按兵不動的毛利秀元、吉川廣家、安國寺惠瓊、長束正家、長曾我部盛親。怎麼估算,他們也有三萬兵馬。

(他們若不動,能打贏的戰爭也贏不了。)

三成思量著,一直這麼思量著。毫無疑問,三成並不知曉南宮山巔相當於毛利秀元參謀長的吉川廣家,已獨自與家康締結了秘密講和的約定。

「訪問完南宮山,還必須去松尾山,去小早川秀秋的軍營看看。」

三成在雨中凝眸,像幽魂附體似地嘟囔著。松尾山的山巔位於關原之南,西軍第二號大軍——小早川秀秋部隊安營山巔。此人也不打算下山,不想聽三成指揮,甚至還吃裏扒外,人們議論紛紛。

「敝人當使者,去跑一趟吧。」

左近在馬上不忍心看三成的形象,這樣說道。三成搖頭。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想說服上述那些豐臣家的顯貴,由左近那樣的陪臣前去不可能奏效。

「主公,不冷嗎?」

左近不覺吐出了關愛的話語。再關愛也不能讓雨停下來,這是無用的話。

「左近,別說廢話!」

三成悶悶不樂地回答。

少刻,隊伍到達了南宮山麓的栗原山旁。石田部隊朝南轉彎。

唯有三成北轉。他僅帶領三騎——近江人磯野平三郎和渡邊甚平、塩野清助。

途中,三成多次如廁,面容憔悴。徒步向紮寨山腰的安國寺惠瓊陣地走去時,如廁之後頭暈目眩,抓住野草倒了下去,立即又站了起來。身體像脫盡了水似地痠軟乏力。這種病體爬山坡,其艱難遠在痛苦之上。

「主公,我揹著您走吧。」

磯野平三郎在山坡上彎腰弓背。三成覺得這種關心反倒令人過意不去。

「不可如此!」

三成低聲說道。讓人揹著去己方諸將營地,他不願露出這般有失體面的形象。那些人平素都是膽小鬼,如今若看見主謀三成這副德性,還不知鬥志會如何動搖呢。

(就是爬,我也要自己爬去。)

三成喝著從頭盔上流下來的雨滴,心裡這樣想著。

※※※

「阿輕、阿英都在嗎?」

家康拋棄了溫暖的被窩,當即喊起了小妾的名字。

二女子是家康帶到陣中的小妾,家康讓她倆一路上照顧生活起居。

二女子出現了。

「將盔甲拿來!」

這是家康的要緊事。待命鄰室的兩個小姓已經消失了蹤影。他倆因驟然出師而驚訝,跑回自己營房披掛去了。

女子們將盔甲櫃抬過來了。讓女人碰盔甲,這對當時非常迷信的武士來說屬於禁忌。但家康並不介意。

「一聽說上陣,那些人(兩個小姓)就勁頭十足地跑出去了。妳倆來幫我穿征衣。」

「但是……」

女子面面相覷。

「這樣做合適嗎?」

「乾脆一點吧!甚麼事都畏畏縮縮的這樣不好。」

首先,她倆必須重新給家康纏兜襠布。平日就做慣這件事,敏捷地很快做完了。

接下來是穿鎧甲。

此前,要先穿武士服和裙褲,還須綁上綁腿、戴上護臂具與護脛具。

家康搖手,

「不用,不用。」

心情暢快說道。

「『不用』是何意思?」

「從上面開始穿。」

家康揮舞著袖子。他的意思是,不必穿武士服,在平時穿的窄袖便服外面直接套上鎧甲即可。

兩個女子套不慣鎧甲,困惑得不知所措。

家康發出苦笑。恰在此時,家康覺得活動在鄰室的影子有點像司茶僧宗圓。

「和尚,來給我幫幫忙!」

家康以年輕的聲音說道。和尚宗圓膝行進了房門跪立著,俄頃,從盔甲櫃裏只拿出護胸甲。

少刻,家康著裝結束,那一身披掛看起來顯得有點古怪。

家康在平時穿的窄袖便服外只穿戴了護胸甲,再披上和服肥袖外褂。

他不戴頭盔,而替以一頂沿途慣戴的塗著砥石粉的斗笠,僅此而已。

「討伐治部少輔這小子,如此裝束就足夠了。」

俄頃,人馬聚齊了,家康下到一樓。此刻送來了報告:先鋒福島正則已經出發了。

「是嗎,大夫(正則)開拔了?」

家康沒帶表情,點了點頭。儘管現已到了最後關頭,家康掛慮的仍是福島正則的動向。一旦到了緊要時刻,他會有何舉動?連家康也做不出精準預測。

(那廝憎惡三成,僅因此而燃起了鬥志。他與黑田長政、細川忠興不同,並非為建立我的天下而戰。)

家康的側近武士漸次飛奔聚來。他們不知敵情,不曉得家康的決斷,只是跟隨家康東跑西竄。其中一人叩拜,大聲問道:

「主上欲奔向何方?」

問的是在這深更半夜,家康要去何處。

「奔向敵方。」

家康回答,面無笑容地向門口走去。屋簷外一片雨幕,雨中的篝火升騰著白濛濛蒸汽般的煙霧。

白煙霧裏牽出一匹馬。家康搖頭,他小心謹慎,擔心遭雨打而傷風。

「坐轎為好。」

一聲令下,轎子抬到了門口迎賓台上。

家康彎下胖嘟嘟身體,

「現今,」

上轎時故做吃力狀,說道:

「我原以為,現今沒有敢向我發起戰爭的混帳。唉,笨蛋真是好可怕呀。」

所謂笨蛋,是指不曉得交戰中家康底實可怕的那些人。說的肯定是石田三成、宇喜多秀家之流者。

少時,家康的轎子撥開草叢,走下岡山的山坡,進入原野,雨中行進,走上了中山道。家康出師行動神速,以致大本營必備的馬標、旗手、長槍隊、火鎗隊在後頭疾跑追趕,到垂井驛站,他們才總算追上了家康轎子。

比家康先行一步、從赤坂出發的東軍先鋒福島部隊,暗夜中擁擠聒噪著西進。他們與西軍相反,不必在伸手不見五指裏行軍。

隊伍高舉火把前進,煙氣在雨中流動著。

走過了垂井,走過了經塚和上野。未久,要經過桃配山麓時,福島部隊的前鋒被輜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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