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州上田城

德川軍分成兩個軍團西上。

家康走東海道。

嫡子中納言秀忠走中山道,率領三萬八千大軍,八月二十四日從宇都宮開拔。

(秀忠真的有那種才幹嗎?)

對這一點,家康持懷疑態度。秀忠此年二十一歲,不曾有戰場經驗,也沒指揮過軍隊。而且資性平凡,無任何才氣。秀忠的可取之處,表現在有儒士的認真與農夫的質樸這兩點。因此,作為家康開創的德川家家風繼承者,秀忠是理想人物。

然而,秀忠器量甚小。

對此,家康並不傷腦筋。事到如今,家康準備江山由自己這一代打下,他從沒打算留下未竟之業讓第二代接手完成。秀忠只要擁有能珍重繼承家康成果的性格就足夠了。

家康就是這樣想的。他對秀忠感到滿意。但眼下秀忠會如何?親率三萬八千人的德川第二軍團,能否順利抵達美濃?

家康因為有此掛念,便將自己最器重的謀臣本多正信配給秀忠,任顧問官。

又令德川家數第一的作戰高人榊原康政任軍事參謀,然後大軍開拔。

九月一日,秀忠到達輕井澤。

九月二日,到達小諸。

小諸是仙石秀久五萬石的小城。仙石秀久是秀吉青年時代提拔的武士,他身為一介騎士時,名曰仙石權兵衛,戰場上英勇善戰,出類拔群。秀吉取得天下後,一度賜他讚岐一國。然而征伐九州時,仙石秀久在戰術上出現過失,領地被沒收了,自己到高野山閉門反省。之後,經家康說情再度當上大名,俸祿降低,任小諸城主。仙石秀久自然認為家康是自己唯一無二的恩人。

這次出師,他領家康之命,跟隨秀忠軍。他騰出了小諸城給秀忠當宿營地。

問題是距離小諸二十公里的西北方有一座上田城,城主是真田昌幸。昌幸已與三成聯合,他固守上田城,反德川的大旗迎風飄揚。

——如何對待真田昌幸?

九月二日,為此事在小諸城召開了軍事會議。仙石秀久湊上前去,說道:

「安房守(昌幸)生於信濃,在信濃擁有城池,他只於這一帶活動,度過半生,可謂鄉間老人,難怪他不曉天下大事。如果諄諄開導,會倒向我方的。」

滿座鴉雀無聲。說是「鄉間老人」,德川家的將士比秀久更知道這位「鄉間老人」如何厲害。早在天正年間,正是那個真田昌幸,在闖入信州的德川大軍中縱馬馳突攪擾,令德川軍大傷腦筋,最終陷入了敗軍的慘局。

但滿座人對仙石秀久提出的勸說歸順方針,沒有異議。

於是,遣使火速前往上田城。

一到城裏,就被領到本丸。使者在此勸說歸順。

「這樣最合適。」

使者勸道。他指出,畢竟城外二十公里的前方駐紮三萬八千德川大軍,近兩千人的區區兵力與這支大軍為敵,怎麼反抗也都是白費力氣。使者進而揭露了西軍內幕,他說:就連大坂城內的奉行們,都不精誠團結,這種狀態,西軍焉能取勝。

「意下如何?」

「勞您費心,但我拒絕。」

使者話音剛落,真田昌幸就這樣回答。

「大人這是見識短。聽一聽吧,表美濃的西軍所憑賴的岐阜城,已經陷落了。」

「啊。」

真田昌幸不知此事。或許是三成發出的資訊太慢吧。

(小小岐阜城,與大局有何干係。)

在昌幸的戰略眼光看來,即將到來的外美濃的大決戰,並不屬於要塞戰,而是野外決戰。若是這樣,類似岐阜這樣的城池奪取幾個或丟失幾個,並不值得傷神。

「你想以得失成敗的預料來說服敝人。但敝人的想法不在於計算得失。」

(啊?)

這次輪到使者驚愕了。通常情況下,沒有比昌幸更敏於計算得失的人了。昌幸的半生為得失絞盡腦汁,他雄心勃勃奮鬥著,卻說這不是在計算得失。

「那麼,何以跟隨西軍?」

「以『義』。」

昌幸回答。使者似乎理解不了此言,搖頭思量。「義」這個儒學的倫理觀念,當時還不像後世那樣普及,一般言談中很少有人使用這觀念。

「敝人的立場不朦朧,很明快。只為秀賴公盡力,這就是義。既然是義,有失也不可罷止。不可因為己方危險,就投身不義之軍。」

「可憎的語言。」

使者怒形於色。

「可憎吧?」

鄉間老人笑了。

「大憎敝人吧!若感到憎惡,就請疾速歸去,準備攻城吧!我以子彈刀槍做回禮。」

昌幸的這場戰鬥動亂,與其說在做交易,毋寧說是賭博。他是生來的名將幹才,活動的舞台卻限定於信州小天地裏,無論如何奮鬥,最終還是跳不出小大名的圈子。現在昌幸跟隨三成,心裡是這樣想的:作為自己一生的回憶,要大賭一場,或者因此一舉晉升為與自己才幹相稱的擁有領國的大名;或者趁西軍勝利後可能出現的混亂奪取天下。老人壯著膽子對待此事,無論如何,既然已經擲了骰子,就不容許躊躇動搖了。

(西軍能贏。)

昌幸這樣揣度。西軍獲勝的唯一戰略,就是在上田城阻止眼前秀忠率領的三萬八千大軍,不讓他們奔赴美濃戰場。

(這也是可能的。)

正因為老人這樣認定,才像一腳踢飛了似地驅逐來使。昌幸只怕東軍三萬八千人對自己的小城置之不理,逕自急速奔向美濃。他必須刺激對方交戰。

(為此,必須激怒對手。所幸秀忠是個年輕小夥子。恐怕聽了使者的稟報會大怒吧。)

果然,秀忠大怒。

「豈能稱為不義!」

秀忠怒從心頭起。他立即再度遣使奔赴上田城,這樣說道:

「說我方不義,深感意外。不義者,石田三成也。證據是,豐臣家施恩提拔的大名,大多數都倒向了德川方。」

(傻瓜上鉤了。)

昌幸這樣認定。年輕的秀忠心思熱衷於無聊的「義」與「不義」論爭,導致東軍的行軍長時間拖延,停滯不前。這正是昌幸的目的。

昌幸繼續論爭。

「高論錯了。豐臣家施恩提拔的大名跟隨內府,便證明『義』在內府,此論不能成立。中納言大人(秀忠)有點發瘋昏了頭吧?」

此言傳到秀忠耳朵裏,他忍無可忍了。

「事到如今,給我攻城!」

秀忠大喊。家康派遣的軍監本多正信起身勸止年輕的秀忠。

「切勿短視,我們必須儘早抵達美濃。攻城耗費時日,非同小可。」

接著正信闡述了對策。為了說服這個小頑固,只好再駐紮兩日。正信也中了昌幸的計謀。

※※※

東軍使者頻繁奔走於小諸城與上田城之間,開始了一場毫無意義的外交談判。

跟隨德川一方的昌幸之子信幸,向上田城派去了使者,靠鄰城之誼,仙石秀久的使者也去了上田城。昌幸並不一味激怒他們。

「熱情勸解,十分感謝。等我和家臣商量之後,再做回答。」

昌幸這樣表面應付,以爭取時間。

此間,昌幸積極準備死守城池。見此,秀忠大怒,派出了若干次詰問使。昌幸在城裏接見來使,卻加以嘲弄。

「我想打仗,當然要備戰。自古及今,可有因備戰而遭敵將斥責的先例?」

昌幸笑了。

秀忠聽了這報告,愈發激憤,召開了軍事會議。

「我們被耍弄了!」

諸將情緒亢奮說道,已激起立即攻城的氣氛了。唯有文官正信老人明白昌幸的計謀。

「那是昌幸玩弄的伎倆。」

正信這樣說道,想穩住同袍們。然而秀忠失去了平素的溫和,順口吐出激烈言辭。武官不聽正信制止,已是氣勢洶洶怒不可遏了。

最終決定攻城,力主一走了之的正信失敗了。

(到底還是家康偉大呀。)

正信內心不禁這樣思量。家康不在上頭,素以統制力自豪的德川軍也是這種結果。不管正信如何力主家康的基本方針「儘快會師美濃」,武官們也置若罔聞。

攻城開始了。

九月五日。主帥秀忠來到可以眺望上田城的染屋平,坐在折凳上。

與此同時,昌幸說道:

——今日天氣不錯,我去窺探一番。

昌幸帶領兒子幸村外加四、五十個騎兵隨從,開始慢吞吞騎馬行進在預定的戰場附近。

從秀忠所在的台地可以看見這一切。

「馬標雖然藏起來了,但那大腦袋小個子的老頭,千真萬確就是安房守!」

榊原康政這樣斷定。

「是在愚弄我!」

那一堆人悠閒的馬蹄聲,似乎都能聽得見了。他們悠然歡暢,宛似出門遠遊。

「火鎗射擊!」

秀忠下令。倏然,鎗聲充滿了天地之間。這正是昌幸所期望的。這架勢是真打起來了。

然而,鎗彈打不中昌幸。昌幸一開始就巧妙地騎馬行進在鎗彈射程(一百五十公尺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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