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濃大垣

治部少輔在美濃大垣城眺望眼下風雲,此人可謂是強烈堅持自己信念的人。

——自己以外,再沒有神。

這一點,信長與秀吉亦然。三成也是這種極端者。

三成現今的處境,重要的是他的戰略。他在構築設想,在設想之上又高高構築了自己反抗家康的戰略。對此,三成自信十足。

「家康不會輕易來到戰場。」

三成首先設下這樣的前提。理由是家康背後有會津上杉。只要有剛愎的上杉景勝與睿智的直江兼續,總計一百二十萬石實力的軍隊對抗家康,家康就不能輕率離開關東。

——家康出馬之前,還有充分的時間。

故此,三成把諸將分散開去:攻打丹後田邊城的細川幽齋;包圍近江大津城的京極高次;另一路則攻打伊勢路的東軍諸城。然而,不久很可能成為決定命運的決戰之場——極其重要的美濃平原,駐屯的不過是餘下的部份兵力。

「兵力過於分散。」

當初制定這個大戰略,謀臣島左近就搖頭,消極反對。對三成的構想,左近不具備積極反對的能力。

左近得心應手的強項是指揮區域型的戰鬥。若是率領三萬士兵與五萬敵軍交戰,再沒有像左近這般勇敢且充滿智謀的指揮官了。

然而天下勢力兩分,主導其中之一的大戰略構想,必須靠三成的才幹制定。畢竟三成自幼跟隨秀吉身邊,從方方面面見過秀吉如何制定並運作戰略。自然,在這次行動中,二人的任務分擔是三成制定戰略、左近指揮戰鬥。

「這樣很合適。」

三成對此堅信不移。根據三成的觀察和預測,到家康出馬之前,時間還非常充裕。這也是對不動情勢的觀測。在過於寬裕的等待時間裡,若讓諸將在陣地上遊樂,必然滋生惰氣,難保將遭敵軍施用謀略瓦解。

「原來如此。」

左近不得不這樣說。左近一直覺得,與其攻克丹後、近江、伊勢這些鄉野小城,不如儘量將兵力集結到日本列島中央平原的預定戰場,這才是當務之急。

「沒事的,家康短時間裡不會出馬的。」

三成的這番觀測始終是他的戰略基礎。

「雖說是鄉野小城,攻打之舉也可使烏合之眾化為合體一心。」

這是三成的意見。讓聚來的西軍諸將接受彈雨洗禮,以期激揚鬥志,加強團結,令興亡與共的命運感高漲起來。百場政治議論,不如一場交戰更能成為強化團結的契機。這是石田治部少輔的戰略理論。

「不過,倘若家康不如我們所想,提早出馬,又該當如何?」

「沒有的事!」

三成一口斷定。敵人是活物,作為一個戰略家,應當具備最機動靈活的思考力。三成如此斷定敵人動向,顯然過於固執己見。但這種頑固或許正是三成性格的一部份。若這一戰卓越告捷,三成堅定不移的信念和毫不動搖的觀測力必能博得好評,或許會被譽為日本史上最偉大的名將。左近認為,今後的一切或許就是賭博。

進駐美濃大垣城後,左近又提出了疑問:

「該如何決斷?」

木曾川對面的尾張清洲城裏集結著東軍諸將。家康的主力大軍確實沒來,縱然沒來,僅清洲城裏的東軍,比諸美濃各城裏的西軍也是大部隊。他們作為野戰軍,如果攻擊只有二千三百守備兵的美濃各城,勢必發揮巨大的破壞力。

「不必擔心。」

這是三成一貫的觀測。與其說是觀測,莫如說是信念;與其說是信念,莫如說他堅信自己的智慧。這就是三成的性格。三成敬慕的信長與秀吉,他倆的做法皆是先靈活計算整體的形勢與條件,得出最終結論後,再化為以信念支持的行動。三成卻是先有既定觀念,然後讓各種形式和條件吻合這想法,進而制定戰略。

當然,這種戰略不容懷疑與動搖。

(顛倒了……)

左近總覺得這樣很危險,但是他又不具備足以充分反駁的戰略感。歸根結柢,左近僅是一介傑出的區域型戰鬥家。

然而,事態驟變。

屯集在木曾川對岸尾張清洲城裏的東軍諸將,沒等家康出馬,擅自動了起來。

「他們渡河奔向了岐阜城!」

聽到這個消息,三成大為驚愕,誇張地說,簡直像天地顛倒了一般。

「真是如此嗎!」

三成反覆詢問信使。他覺得根本不可能。倘若屬實,這意味著三成的既定觀念瞬間雲消霧散,戰略構想也將徹底土崩瓦解了。

「是誤報吧?!」

三成直覺如此。應該是錯誤消息。在三成這個信奉自我的人看來,出現這種動向,是敵人怪異不正常。

——敵人錯了!

三成想這樣怒吼。但縱然按照他的想法,敵人「錯了」,他們也確實渡過木曾川了。

而且攻陷岐阜城。

此間,三成將自家軍隊——石田軍,分出一部,派去支援。如此程度的增援不啻杯水車薪。

兵力不足。

美濃平原兵力嚴重不足。原本兵力充足的西軍,如今分散各地,遠遠分佈於日本海岸、琵琶湖畔和伊勢海岸。

——向美濃集結!

三成慌忙下令。然而,想將所有兵力集結此處,需要足以令人昏厥的漫長時間。戰爭已經開始了。敵人無知地(!)蔑視了三成的既定觀念。

「至少宇喜多中納言能來助我一臂之力吧?」

三成跺腳般地焦慮揣度著。宇喜多秀家有一萬七千人,是西軍最強大的野戰兵力,主將秀家是對三成最忠誠的同志,而且他率領的軍隊是戰國時代戰場經驗最豐富的備前士卒。唯有這支宇喜多軍能對敵人發揮最大的破壞力。但對三成而言,不幸的是,岐阜城陷落前後,這支軍隊正悠閒沿著伊勢路南下呢。

三成從美濃大垣城發令:

「要疾馳如閃電!跑到馬腹破裂!」

三成心裡有些慌亂了,親自對三騎傳令兵下令。用一種依賴的心情鼓勵他們。三成的願望催促傳令兵疾速奔馳,只想儘早在伊勢路上發現宇喜多軍。哪怕他們只晚半天抵達美濃平原,三成戰略構想的破綻恐怕就縫合不上了。

戰鬥閃電般開始了。

岐阜城攻防戰的急報傳到三成耳中。

——接二連三。

這時的形勢,正如這古老成語所形容的,犬山城被敵軍包圍,接著,竹鼻要塞告急的消息傳入了大垣城。

「嘖!」

三成牙縫間多次習慣性地發出了細小的啐斥聲。以極少兵力守衛美濃各城的西軍諸將,已開始心生動搖。不消說,三成是不知道的。

主戰場美濃平原上西軍兵力太少。加盟西軍的諸將原初對此就心緒徬徨,一直懷有動物式的恐懼。

——西軍會失敗吧?

這就是他們的不安。他們這些小大名不曉得三成的「戰略」。與「戰略」相比,他們更需要的是兵力人數。至於前線要塞竹鼻,只有數百守備兵,他們必定遭受數萬敵兵蹂躪,與犬山城的命運相同。

犬山城的主將石川光吉是個剛毅的男子漢。但是援將之一的加藤貞泰早就動搖了,他派密使去江戶拜見(已經開始西進的)家康,稟報意旨如下:

「在下表面屬於敵軍,心志早在大人一方。東軍兵臨城下時,我們不戰,率先讓出城池投降,然後準備加入東軍。」

家康接受了這要求。加藤貞泰又勸誘同僚守將竹中重門和關一政,拉他們下水,成了叛徒的同夥。加藤貞泰是時年二十一歲的青年,其父光泰文祿二年(一五九三)在朝鮮戰場上戰鬥病歿,貞泰從父親俸祿中繼承了四萬石。他因倒向家康之功,進入德川時代後成了伊予大洲六萬石的藩國之主。加藤家在大洲這塊風景名地繼承了城池與領主之位,持續到明治時代。

竹中重門此時是豐臣家五千石的旗本。其父竹中半兵衛重治是秀吉的參謀,名聲頗高。竹中重門的領地在父親的出生地美濃,與軍事相比,他的文學造詣尤深。這名時年二十八歲的青年,接受了加藤貞泰的勸誘,得以受賜前朝領地,後來成為幕臣,繼承家業。關一政原本是蒲生氏鄉的家老,後得秀吉關照而自立,受封信州飯山三萬石,入大名之列。因為犬山的行動,後來俸祿額增至五萬石。但在德川時代初期,家門被幕府摧毀了。

總而言之,犬山城不待敵軍猛力攻打,由於守將們的憂懼,自然崩潰了。

三成焦慮不安。

令他失去冷靜的並非來自敵軍的攻擊,而是自己建立的戰略構想崩潰。

(不久,敵人就會來到這座大垣城。)

三成這樣猜測。從岐阜到大垣,距離只有二十公里。

三成的悲劇成因,一方面是源自全盤的戰略領導失誤,也可說是一開戰就手忙腳亂,無法專心於防衛大本營。而且防衛兵力實在太少了。

※※※

競爭之心支配著渡過木曾川、闖入美濃西軍圈內的東軍諸將。

他們沒有戰略思想,戰略全出自坐鎮江戶的家康一人。揚鞭過河的東軍諸將只不過是奮勇向前的競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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