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

岐阜城裏召開的戰術會議上,以木造具正為首,幾乎所有老臣都緊緊圍著年輕主公織田中納言秀信苦勸道:

「死守城池吧,唯此才是上策。請務必死守城池。」

在老臣們看來,這是理所當然之事。按他們的想法,本不希望勢弱的織田家捲入這場大亂。既然面臨二者必隨其一的形勢,理想選擇是跟隨家康。這個想法卻由於不諳世故的年輕主公獨斷專行,未能如願。既然決定加盟西軍,「死守城池」便是最佳選擇。

死守城池和野戰不同,可以不甚損兵折將,伺機而動,開城投降也方便。

首先,純粹從戰術判斷,己方兵力不過區區六千五百人。

對岸敵人,僅是大名人數,以福島正則為首,就接近二十人,總兵力達三萬四五千人。如果野戰,織田家畢竟寡不敵眾。

然而年輕的中納言秀信最先反對:

「這不行!」

老臣總把他當孩子看待,秀信覺得討厭,再一聽他們那種以得意洋洋的神情提出的「安全第一戰術論」,就覺得噁心。

「死守城池是冷血老人的戰法,我這樣的熱血男兒,不可如此!」

「但是,應當隨機應變。」

家老木造具正這麼一說,秀信激烈搖手。

「祖父如何?曾祖父又是如何?」

秀信扯開嗓子叫嚷著。事實如秀信所言,祖父織田信長和曾祖父織田信秀,從未採取過死守城池的戰術。談何死守城池,一旦交戰,肯定衝出領地,國外作戰,從不誘敵深入領地之內。

這是織田家的作戰原則。彈正忠信秀平素告誡兒子信長的是這樣的話:

「哪怕邁出一步,也要在國外作戰!」

信長恪守這一座右銘,在征討外國方面,他取得了獨步古今的天才性戰績。

「此乃織田家的家法!」

秀信說道。主公一提到家法,老臣們唯有服從了。

(真是個難對付的青嫩主公!)

木造具正以如此心情,回眸一顧同僚百百綱家。

總之,秀信憧憬奢華闊氣的行動,至於城外決戰有無勝利的希望?這種事關重要的問題,他不考慮,也不辨別。

(只是一味嗜好虛榮奢華,照此下去,織田家遲早會滅亡。)

木造具正覺得,奉如此大將為首領,老臣的輔弼已經到了盡頭。他思索著,織田家要滅亡就讓它滅亡吧!但我們須另謀出路,琢磨出保住自身的良策。

「意下如何?左衛門佐?」

年輕的城主喊著木造具正的官名。木造掃興奉令,平靜說道:

「遵命出戰城外,佈陣以待。」

「很曉事理。別忘了我是右大臣公的嫡孫!」

「沒忘。」

其後,木造具正僅與重臣們協商,按照中納言秀信的基本方針制定了作戰計劃,分別部署下去了。

這個作戰計劃,靠人稱「野戰築城名人」百百綱家的智慧,制定出來了。

這套部署恰如其分。首先,在距離河此岸三丁左右處,橫列一道戰線,設置鹿砦,阻止敵軍人馬。鹿砦內側配置火鎗四百挺。

然後,在鹿砦外側,亦即河岸,配置火鎗六百挺,待敵人渡河之際一齊開火,再迅速撤至鹿砦內側,下令前述的四百挺火鎗依次射擊,騎兵、長槍隊、弓箭隊,側擊遊動鹿砦內外的敵軍人馬,一陣亂打之後,將其趕入河中。

「不錯。」

中納言秀信也表示贊成。

「我祖父右大臣,每戰必佇立陣地前頭,我也如此。」

秀信說完,下令備戰。

秀信不具備指揮戰鬥的才能,但是對甲冑、大本營的裝飾設計、行裝等卻苦心孤詣,甚有講究。他出馬來到城外川手(岐阜市川手町)的地藏堂大本營時,一身戎裝絢爛奪目;加之傳自信長、紅地印有金色家紋的十面旗幟,以及二百桿鑲有螺鈿的長柄槍立於秀信背後,那種氣派,就連敵軍斥候窺見之後也驚歎稟報:

「古往今來,沒有這般漂亮的大將!」

(雖說是敵人,中納言大人是信長公的嫡孫,非同小可,不可取其首級。)

福島正則等東軍諸將,聽到了來自河對岸的情報後,內心都這樣思忖。

※※※

慶長五年八月二十一日夜八時,東軍先鋒大將池田輝政走出了根據地尾張清洲城的城門。

此夜,天空陰暗。

只有火把的光焰照亮了北上大軍的腳下。池田輝政部隊後面跟隨的有淺野幸長、山內一豐、堀尾忠氏、有馬豐氏、一柳直盛、戶川達安、京極高知的部隊。這一路的總兵力一萬八千人。

他們在尾張領地內行進五里,天色未明的四時抵達木曾川畔,遙望河對岸的美濃。

全軍登上了木曾川長堤,將士們坐在右腳上,左膝頭豎起,等待黎明。

這時,

「便當來了,吃便當嘍!」

人們口中相繼高喊。隨之湧出一大堆人。監物(編註:掌管出納的官職)一柳直盛部隊中的某人,在長堤附近的黑田村有座豪宅,按照慣例,同僚諸將只要踏入自己的領地,就必須招待他們。

「監物做事俠義豪爽!」

諸將大驚。區區三萬石的經濟實力,一柳直盛不僅向同僚大名提供便當早餐,連大名身邊的家臣也一個不落,悉數分發了便當。

先鋒大將池田輝政吃完早餐,發現堤上有一間乞丐陋屋,就爬上了屋頂。

天已經亮了。

河面上霧氣繚繞。霧氣那邊的河對岸,依稀可望見敵軍旗幟晃動著。

「敵軍有多少呢?」

輝政一邊低語,一邊透視著霧氣對面。少刻,同僚諸將聚集到乞丐陋屋的周圍。

「哎,三左大人(輝政),站在那裏能望清楚嗎?」

遠州掛川六萬石的山內對馬守一豐,搖晃著肥胖的身體爬上屋頂。接著,尾張黑田三萬石的一柳監物直盛,也爬上來了。

「別上來了,屋脊承受不住啊。」

經輝政一說,後續的遠州須賀三萬石的有馬玄蕃頭豐氏斷念了,不再攀登,站在屋簷下,舉手搭涼棚遠眺。

「對州大人(山內一豐),足下老練精明,首先估計一下人數吧。」

「哎喲,有四五千人吧。」

話音剛落,比一豐年輕二十歲左右的一柳直盛說道:

「沒那麼多吧?」

直盛青年時代就跟隨秀吉野戰攻城,在估算敵軍人數方面頗有自信。

「三千五百人上下吧。」

(是的,有意思。)

旁邊的輝政這樣思忖。今年滿五十四歲的山內一豐思慮深沉,與年齡對稱。自然觀察事物的觀點慎重,雖非膽小,卻頗有膽小鬼傾向,過高評價敵方。卻說一柳直盛,年齡三十四歲,朝氣蓬勃,自然就氣吞大敵,癖性是低估敵人。

「總之,哪個數字都無所謂。」

輝政說道。無論兵力多少,己方都是敵方的數倍,渡河後廝打搏鬥不會太糾纏,不用消耗太多時間。

「我一馬當先,各位隨後!」

說完,輝政一身披掛,大喊一聲跳到草上,再一躍飛身上馬。擔任這場大戰的先鋒,時年三十五歲的輝政身心興奮,情緒高昂。

輝政一回到自己軍營,就下令吹響了進軍螺號,命令麾下四千五百士兵一齊渡河。輝政身先士卒,坐騎走進河水裏。

這一帶的木曾川河面最寬,水很淺,水深處也沒打濕馬肚帶。

對岸不斷射擊,士兵相繼中彈,倒在河裏。但是,渡河大軍速度不變,擁動前進,終於登上了對岸。

織田軍火鎗猛烈射擊。未久,按預定部署,開始後撤到米野村。

這時,一柳直盛的家臣、名聞遐邇的勇將大塚權大夫採取了異常行動。他蔑視畏怯敵軍射擊的友軍,一登上對岸,就拍馬奮進,勇往直前。

(在這場前所未有的大戰中,我要獨攬「最先衝入敵陣」和「最先砍下敵人首級」兩項殊榮!)

此乃大塚權大夫最絢麗的虛榮。這願望促動他奮勇地一騎當先,以踢飛田埂的氣勢躍過敵軍陣地的鹿砦,最後衝進了集結在米野村的敵軍中。

「老子是一柳監物的家臣大塚權大夫!人稱『不好惹』,快快持槍與老子交戰!」

織田家一個名曰武市善兵衛的家臣衝上前來,躍下戰馬。

權大夫也下馬,兩桿槍糾纏一起。打了兩三個回合,權大夫刺倒善兵衛,割下首級。權大夫如願以償,作為東軍將士拿下了第一個敵軍首級。

權大夫要將首級繫在鞍上,此刻,好似武市善兵衛的同族武市忠左衛門撲了過來。

權大夫拔刀砍倒忠左衛門,「砍下敵人第二個首級」的榮譽也被他獨攬了。

(該回營了!)

權大夫這樣思量,飛身上馬。這是戰場上的精明人。若不及早回營,就須授首敵軍了。他足踢馬腹剛要回營,一名身穿燃燒般火紅戎裝的人,從織田軍的陣地上遙遙飛馳過來,大叫道:

「我方首級,焉能交給無名之輩!」

權大夫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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