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阜中納言

織田信長有個孫子,人稱:

「岐阜中納言」。

是時年二十一歲的青年。他是信長的繼承人信忠的遺子,現任織田家正統主公,名曰秀信。

秀信是目前的岐阜城主。

他是一個命運跌宕之人。

天正十年(一五八二),織田信長和信忠遭到明智光秀襲擊殞命時,岐阜中納言年僅三歲。他和父親信忠一起被明智軍圍在二條城裏。

信忠自戕之前,將親信前田玄以叫到跟前,囑託道:

「三法師,拜託關照。」

秀信幼年通稱「三法師」。

前田玄以原本是尾張小松寺的住持,擅長書法,精通庶務,故直接以僧侶身分擔任織田家的文官。

二條城開始燃燒了,前田玄以跪拜,高喊一聲:「請莫見怪!」便跑到上段間,抱起三法師穿過戰火,突破明智軍的重圍,逃離京都。其後,前田玄以回到尾張,安排織田家的正統嫡子避難於清洲城。

爾後,三法師雖是三歲幼童,政治身價卻一路飆升。秀吉在山崎大破明智軍後,擁立三法師。

——只擁戴三法師任織田家的正統繼承人。

秀吉對織田家的遺族和重臣宣佈:自己任三法師君的保護者。所謂三法師君的保護者,就等於是信長一切遺產的管理者。可以說,秀吉為了使自己篡奪天下合法化,將三法師當成工具。秀吉運用這種手法,非常明朗地操縱他人的微妙心理,卻不給人留下厭惡感。可以說秀吉是個罕見的演戲高手。

順便一提。反三成諸將都抱有如此疑念:三成豈非正在模仿當年秀吉的戲劇嗎?三法師不過就是秀賴。三成給了別人這種疑念,但作為演員和秀吉相比,演技卻顯得非常低劣。

當時秀吉最大的對立者是織田家首席家老柴田勝家。當時的勝家相當於現在家康的位置。勝家判定:

——天下要被秀吉奪走。

他擁立信長的三子信孝,反對三法師繼承家業。

繼承問題尚未塵埃落定,秀吉與勝家就開始交戰了,結果勝家於賤岳落敗,於越前北庄城自盡。

天下歸於秀吉。

從法而言,三法師不具備繼承天下的資格。資格問題尚未解決,秀吉便以武力稱霸而成功解決。但從人情方面講,秀吉獨力征服天下後,應當將之獻給三法師,自己退身,居其麾下才是。

然而,秀吉沒那樣做。

他只讓三法師繼承了織田家的本家,成人後晉升中納言,在美濃賜三法師俸祿十三萬三千石,任織田家的故城岐阜城的城主。對此,世人並不覺得奇怪。

不僅如此。許多人還讚譽道:

——太閤殿下優待故主織田家。

此可謂秀吉演技的高妙。豈止世間,就連岐阜中納言秀信本人,非但對秀吉毫無不滿,還感謝他呢。

秀信生來就是個大名,面對秀吉的舉動,他並無心懷不平的霸氣與野性。他只是酷好奢華的生活。

這一點完全沒有繼承祖父信長的血緣。他繼承的只是織田家的特徵——秀麗的容貌。

秀信討厭武道,嗜好遊藝。

征伐上杉的動員令,也送達岐阜中納言處。既然這是秀賴的代理官家康發佈的豐臣政權正式命令,與其他大名一樣,岐阜中納言也只好服從。不如說他做了服從的準備,開始整裝向會津進發。

平素秀信怠於戰備,嗜好闊氣,他希望自己的軍隊服裝配飾統一。譬如旗幟和甲冑的顏色他也想按照自己的喜好,搞得華麗輝煌。對這名青年而言,軍事也宛如一種祭禮儀式。故此他不能按照命令日期上陣,仍在岐阜城裏拖拖拉拉。

恰在此時。

發生了這場動亂。當然,這與秀信本人的意願是兩碼事,他在形式上採取了中立的姿態。應當說,態勢令秀信必須保持中立。

可是,形勢在發展,出自地理原因,事態變得滑稽起來。

秀信的城池坐落於美濃的岐阜。城池所在地美濃,成為預想戰場的可能性很大,終於,預想變成了現實。秀信的城池成為兩軍衝突的戰場,好似高聳的無能巨人陷入了困境。

岐阜城並非是等閒之城。齋藤道三傾盡其築城才能,建於稻葉山上。其後,秀信的祖父信長進一步擴建加固,被稱為鈴鹿關以東難以攻克的城池。

「城池挺礙眼呀。」

東西兩軍都這麼認為。

「岐阜城是否被敵方奪去,會導致不同的形勢巨變。」

當然,雙方都這麼斷定。也就是說,預定在美濃展開的大會戰,勝負的關鍵在於誰能爭得岐阜城。

三法師,也就是現今的岐阜中納言秀信,好像肩負著如此命運降生人間。秀吉爭奪天下時,秀信是政治爭鬥的工具;現在又偶然掌握了決定天下成敗的關鍵。不消說,這次的情況與他幼年時相同,並非他主動掌握了關鍵,而是他本身的天生條件使然。

※※※

「必須將岐阜中納言大人拉到秀賴公一方。」

僅在一個月之前,三成才想到了這一點。畢竟三成的舉兵準備時間不充裕,幾乎沒做過家康那樣的預備工作,在這一點,明顯存在行動神速但卻漏洞百出之憾。此前和中納言這位最事關重要的人物之間,竟無像樣的秘密談判。

「現在開始也不遲。家康的手決不會伸到那位主君之處啊。」

三成這樣判斷。舉兵之初,三成對一切都抱樂觀態度,對中納言亦然。

「中納言因為得益於故太閤的援助才聞名於世。他必念厚恩,奔向秀賴公一方。」

秀信年輕,岐阜中納言家靠重臣合議制來運營。重臣中武名遠揚聞的木造具正,已經透過黑田長政表明決心,跟隨家康。這一切三成並不知曉。

三成一返回江州佐和山居城,就喚來家臣河瀨左馬助,叮囑之後,令他從佐和山城出發,密往岐阜。

河瀨不善言辭,但做事認真,最適合擔任這樣的密使。

他進入岐阜城,拜謁了中納言秀信,傳達了三成的意旨。

河瀨陳述了大致的形勢,高談恩義,講解戰略,結論是三成必勝。

「故請中納言大人務必念記舊情,請拉大坂的幼君一把。然後……」

河瀨代替三成許下了賞賜。

即「美濃、尾張兩國」。

河瀨補充說明,賞賜一事,是經過西軍統帥安藝中納言毛利輝元與眾奉行和議之後決定的事情,絕對沒錯。

(濃尾兩國啊!)

織田家的年輕主公動心了。在這個不知勞苦的名門之後眼中,比賞賜更重要的是幫助年幼的秀賴。這個美德行為富有魅力,而且美舉之後還跟著賞賜。秀信聽著河瀨的勸說,漸漸心醉了,險些喊出來:

「明白了。聽從建議。」

中納言織田家有慣例,事無鉅細,都須在重臣會議上討論。

「諸條事項我都知道了。但必須和家臣們商定。此間,望暫且輕鬆逗留城內吧。」

秀信興致勃勃說道。

然後,他叫來了木造具正和百百綱家兩名家老。

秀吉創立以秀信為主公的織田家之時,此二人就是織田家的家老,即便在豐臣家的殿上,也具備准大名的資格。

木造具正的官階是從五位下,官名左衛門佐,食祿兩萬二千石,這一點與大名無異。具正是伊勢人,伊勢的木造家是名門望族,有「木造御所」之稱。信長征伐伊勢之前,具正就暗通信長;征伐伊勢後,他成了織田家的家臣。後來又轉至福島正則麾下。

百百綱家出身於近江的名門。秀吉還是織田家部將的時候,綱家就服侍織田家,後來擔任豐臣家的直轄領地代理官。秀信當上大名後,百百綱家立即被秀吉任命為家老。官階為從五位下,任越前守。百百綱家是築城名人,後來,土佐的山內家賞識其技術而聘之,直至作古。

總之,二人都熟諳豐臣家的殿上內幕,與大名的交情也深。特別是木造具正,與反三成派的大名們交往親密。

「此事不必一議。」

木造具正大聲說道。

「這次舉動,千真萬確是治部少輔的陰謀。主公千萬不可站到他們一邊。只能奔向江戶的內府一側。」

聽聞此言,秀信蹙眉,雙頰僵硬,神情不悅。端出這副表情時,秀信的臉頰酷似祖父信長。

「但是,太閤對我有恩。」

「真是個忠厚老實人。」

木造具正說道。

「事到如今,臣就明說了吧。主公是故信長公的嫡孫,若生逢其時,應當由貴府的血統治理天下。然而故太閤殿下無道,趁主公年幼,竊取了主公家的天下。主公對豐臣家分明只應有恨,卻說蒙其恩澤,這豈不是忠厚老實人的想法嗎?」

「事情都過去了。」

秀信記住的只有秀吉那笑容可掬的溫和老人形象;幼童時代被秀吉抱在膝蓋上;及至年長,秀吉稱自己「三法師主君」。

秀吉特意稱秀信的幼名,以特示敬畏。秀信再怎麼樣也無法認定秀吉是篡奪了織田家天下的人物。加之織田家的信長逝去時,秀吉的地盤就以近畿、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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