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道陷入了史無前例的大混亂。西行諸將的人馬、運送物資的後勤部隊擠滿路面,擁擠前行。
「絕不能讓出先鋒!」
福島正則不斷激勵著麾下兵馬,和同樣擔任先鋒的池田輝政部隊展開競爭。
正則行軍途中對其他諸將也常態度粗暴傲慢。每當此時,江戶的家康派來的代理官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就得出面奔走調停。
「切不可傷害左衛門大夫(正則)的心情!」
家康這項叮囑是二人肩負的使命之一。同受這番叮囑的還有豐臣家的大名黑田長政、池田輝政。此四人是正則的心情調解員。
——那個半狂人掌握著勝敗關鍵。
此乃四人的共識。東軍的大多數將領,都是因為蒙豐臣家隆恩最深的福島正則舉雙手贊成,才擁戴家康討伐三成。
——不,敝人跟隨大坂一方。
小山軍事會議上,正則若這樣表態,軍事會議的情況必定為之一變。
(那個混蛋握著天下命運。)
如此想來,黑田長政覺得自己如履薄冰。行軍中不知何時正則的心情會發生變化。
事實上,正則在行軍途中有一次酩酊大醉,對左右高喊:
「將甲州(黑田長政)給我叫來!」
左右感到為難。正則片刻不能離酒,酩酊大醉就失態,乘酒意殺死家臣,翌晨卻不記得了。
——將甲州叫來!為何還不去叫?
正則這突然的吼叫令左右戰慄,他們感到自己又有被正則殺死的危險。勢逼無奈,跑去長政的宿營。
「我家主公的為人,大人您也知道,請屈尊坐轎前往吧。」
家臣懇求長政前往。受同級大名呼來喊去,現實中這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大事之前,必須忍耐。)
長政這樣忖度。他手持一柄扇子,泰然輕鬆,趨訪正則宿營。
正則已經醉得一塌糊塗了。一見長政的身影,他凝視著,嘴角下垂,大聲叫喊:
「甲州,武士無二言吧?」
長政明白此話涵義,頷首回答:
「無二言。」
正則叮嚀的涵義是「家康不包藏傷害秀賴公的野心吧?」此事在小山軍事會議的前夜,
「無二言。」
長政就對正則如此斷然說道。正則相信了,也正因如此,他才奮起討伐三成。然而沿東海道西上一路行軍途中,突然,
(不可信。歸根結柢,這豈非德川內府取得天下的一戰嗎?!按照自然趨勢,秀賴公焉能不滅亡?)
正則產生了疑問。
「甲州,再斷言一遍,絕無其事!」
「當然可以斷言。」
長政點頭,重複了同樣的內容。然而對方是個醉漢,逼迫長政:
「再說下去!」
長政也是個急性子,一味忍耐,重複了好幾遍。
「明白了。」
正則探出身來。
「甲州啊,我有言在先。我左衛門大夫在這場交戰中,全是因為極度憎恨治部少輔,才跟隨了內府。既然要做,就要竭盡全力,戰到槍纓被敵人骨頭磨損了為止。但是,內府若對豐臣家抱有狼子野心,則另當別論了,我決不饒恕內府!」
「左衛門大夫,不要再說了。」
長政舉起大掌,以這種姿勢面對福島家的重臣們說道:
「剛才左衛門大夫的話,權當我沒聽見。諸位也都忘了吧。」
接下來,部隊繼續行軍。
一路極盡艱難。雨日頗多,河流漲水,道路泥漿蒙住了載貨馬車的車轍,景狀慘透了。
八月十日,正則來到了他的居城尾張清洲城下。
正則已經與東海道沿途的諸將同時將城池獻給了家康,不便進入本丸,便進了二丸。
其後,諸將相繼進入尾張,被安排住進清洲城內外的宿營裏。八月十四日,終於全軍到齊了。
立刻召開了軍事會議。
※※※
然而,家康沒來,連他已從江戶動身了的消息也沒有。
「內府在幹甚麼呢?」
此事自然成了軍事會議的主要議題。只要主帥不坐在軍事會議的座位上,議論任何事也不能通過,永遠是虛幻的。
諸將疑惑不解。
(內府難道不來了?)
家康在下野小山明確說過:
「眾卿先出發,我有些事需要準備一下,先回江戶,再火速追趕諸位。」
然而,如今諸將已抵達最前線的尾張清洲城,卻還沒看到家康離別江戶的跡象。
軍隊到達後,當即從清洲派出了催促家康蒞臨的快馬。諸將掩飾不住心中的焦慮不安。
「我們上當受騙了吧?」
甚至有人這樣竊竊私語。大家開始懷疑,家康意圖令豐臣家的大名分成敵我,挑起內訌。也許當雙方都精疲力竭時,家康就出來坐收漁翁之利了。
「倘若是這樣,可就慘了。」
小大名們低語議論,覺得自己到頭來不過淪為豐臣家的叛軍,最終猶如雲霞般成了西軍的食餌。
其間,以木曾川此岸的大垣城為中心,三成擺開了陣勢。三成的運籌十分活躍,遣密使去對岸,開始對東軍諸將進行分化瓦解的策反工作。
最感尷尬的是家康派遣的軍監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二人。
每當召開軍事會議,
「內府在幹甚麼?」
諸將就擁聚上來,勃然變色質問道。兩人也不曉得家康的真意,只是一味畢恭畢敬地回答:
「諸位所言極是。已向江戶派去急使。快馬返回前,還請稍安勿躁。」
除此之外,他倆再做不出其他解釋了。
十八日夜裏,清洲城裏的軍事會議沸沸揚揚,態勢已不可收拾了。
正則好像帶著酒氣,手執白扇拍打著榻榻米。
「難道內府要將我們當做『劫』,墊付出去嗎?」
正則用圍棋的術語破口大罵。家康的女婿池田輝政從旁告誡道:
「左衛門大夫,說話要注意點。」
口角愈發激烈。兩名軍監也無法穩住局面了。
卻說江戶的家康。
說實話,小山軍事會議上,豐臣家諸將輕易就站到己方,超出了家康的預料。因此他更加懷疑他們的內心。
(能那麼輕而易舉地倒戈嗎?)
家康熟知豐臣家的大名、特別是福島正則,是如何熱愛秀吉的遺子秀賴,他們雖然一時發誓跟隨,但西行途中難保不會變心。
滯留江戶第九天的晚上,家康叫來了本多正信,
「我心生疑念了。」
家康低聲說道。
「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有何疑念?」
「哎呀,還是那些人的事。」
「啊。那麼該當如何?」
「我們的計策過於如願了。良策為如願而施,但這般巧妙如願,反倒給我們留下了擔憂。」
「主上想多了。」
正信笑了。家康心懷的憂慮,與正信的心事同樣多。
「你不這樣認為嗎?」
「恕臣冒昧,與主上所想略同。不過,事到如今,除了信任他們,別無良策。」
「道理我明白,但難以信任他們。」
如果就這樣輕率從江戶出發,開進美濃和尾張的戰線,坐在他們的主帥座位上,或許當天就會遭到背叛,接受包括他們在內的豐臣家大名的總攻擊。
「人心叵測呀。」
「是的。」
「如何是好?」
「這個……」
正信也沒有妙計。妙計沒想出,就不能從江戶開拔,日復一日拖延到現在。
「必須慎重對待。我年輕時受今川大人和織田大人頤指氣使,吃了不少苦頭,但我忍過來了。後來,織田大人作古,在緊要關頭,我又落到必須服侍秀吉的地步。儘管如此,我還是忍受了這種命運。如今一旦開運,因大喜過望,輕率對待,最終導致難得的好運又會溜走的。」
「正是。事已至此,主上最後關頭的謹慎細心,非常重要。」
正信不嗜好做事如賭博,這一點與家康相同。
「但是,我也不能一直坐鎮江戶。」
「先這樣,主上遣使前往,確認一下他們的真心,如何?」
「如何運作?」
「他們在尾張南遙望敵城,久守陣地,空度時日。主上應當叱責他們:『大敵當前為何不開戰,太不可思議!』」
「你的意見是命令先打一仗?」
「正是。如此這般聲色俱厲地叱責,懷真心者受辱必發憤,懷偽心者則投敵。敵我自然就區別分明了。」
家康頷首,採納了這個方案。
「派誰任使者為宜?」
「這個……」
正信列舉了數人,都是俸祿額萬石以上的大名級人物。其才幹與口才,足以勝任遠行千里的使者。
家康搖頭,認為都不合適。理由是個個都精明過人。
「傻瓜為好,特別是愚直者更好。」
(啊?)
正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