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丸

當時的江戶城,並不是關原大戰後那樣的規模。

城裏到處是草葺屋頂的建築,城牆也並非上方風格的石牆,而是將挖掘護城河的廢土堆攏起來,種上青草。江戶城彷彿被泥土草牆圍繞著。

家康返回居城後,不知心裡在琢磨甚麼,倏然停止了軍事活動。

——今天能下令出征吧?

躍躍欲試的軍團有點洩勁了,卻又不敢解除上陣的裝備。全體足輕穿著武士草鞋,旅費掛在腰間,宿營城內,時刻準備著。一聲令下就可以立即上路。

城裏家康宅邸周圍的警衛武士們,睡時人不解甲,宅邸門前大牆邊新配置了長槍隊,槍柄林立。書院壁龕掛著家康本陣的象徵——金扇馬標。

結果,八月五日家康從小山回到江戶後,直到九月一日,他動也不動。

其間,在上方之地,東軍城池相繼陷落,西軍氣勢昂揚。

而跟隨家康的福島正則等豐臣家諸將,也都已各就戰鬥位置。但家康依舊穩坐不動。

「主上做何打算?」

就連家康側近的將士都感到疑惑不解。

進入江戶數日過後,甚至連很能沉住氣的本多正信也說道:

「主上可真行啊。」

正信察言觀色後如此說道。此話意思是,主上可真沉得住氣呀。

「噯,動得了嗎?」

家康說道。

首先,有來自北方的威脅。自己若辭別江戶,擔心會津的上杉可能聯合常陸的佐竹,乘機闖入關東。

「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傻瓜和莽漢。」

家康說道。

上杉家雖說擁一百二十萬石,卻不具備在領國外作戰的能力。

也就是說,上杉景勝軍團的戰力最多只能將會津盆地要塞化,誘進家康將之消滅,並沒有衝到領國外,到關東八州放縱馳突的兵力。因此上杉軍團不可能闖入江戶。

(但是,不可掉以輕心。)

家康這樣思量。

上述觀測始終僅是常識,但對上杉景勝那樣忠義無雙的傻瓜,及其謀臣直江山城守兼續那樣滿懷奇妙正義感的莽撞之人,均不適用。說不定他們會被熱血衝昏頭腦,從會津向江戶發起決死的遠征。

因此,家康命令隔鄰會津上杉的伊達政宗:

「必須緊咬上杉的褲腳,切莫鬆口!」

伊達政宗是走過戰國波濤的豪傑,自然是招數百出,故此家康還是不能高枕無憂。家康向來多疑不安,而政宗又是個狡猾的謀略家。

(在這世間,他是對利害最敏感的人。)

家康這樣推斷,豈敢疏忽。如果政宗是信長和秀吉級數的人,必定會反過來拉攏鄰國的上杉景勝。上杉氏好像已經與南鄰的佐竹秘結同盟了,因此倘若伊達、上杉、佐竹三者聯合,俸祿額將超過二百萬石,足以在關東平原與家康決戰。

——不能讓他們得逞。

家康早就採取了對策。但謀略家政宗會如何變心,那是說不準的事。

「先觀望一下北方的形勢。」

家康對正信說道。

「彌八郎(正信)心下如何?」

「哎呀,臣以為甚善。」

正信認為慎重是美德,家康的態度令正信欣喜若狂了。

「若是織田右府公(信長),大概會輕率地離別江戶,疾風般奔馳東海道,電光石火間便和治部少輔(三成)決一雌雄。但我不會那樣作。徹底弄清北方情況,我才能動身。」

「臣認為如此運籌可靠。不過這幫年輕人動輒焦急萬分,渴盼主上今或明天就御駕親征。」

「武士若沒有這股精氣神,那就糟了。」

「不僅德川家的武士如此,」

正信說道:

「西進的福島正則等人,也來信催促主上儘早出征。」

對此,正信也覺得不好處理。他們並非德川家的家臣,原本是秀賴的家臣,先日纔在小山變節隨了家康。他們為討伐以秀賴為首的西軍而奔馳。德川家若讓他們心懷憂慮,那麼,本可打下的天下卻會因此錯失良機。

「主上如何看待這種催促?」

「這個啊。」

家康慢吞吞閉上眼睛。

本多佐渡守正信等待那對眼皮睜開。他耐心等著。令正信驚訝的是,他等了四半刻(編註:半小時),家康才終於睜眼。那雙和老人不相稱的眼睛凝視著正信的臉,閃爍著尋常看不見欲決死一戰的光芒。

「他們可信嗎?」

家康陰沉沉地問道。

(事到如今,講這甚麼話呀?)

不消說,正信十分詫異。家康平時做事慎重,但從不優柔寡斷。福島正則以降諸將已無視於秀賴的存在,在小山會議上決定擁戴家康為盟主,並將此意稟報家康。家康也為之大悅,以此為基礎制定了消滅西軍的戰略。

「到了這種關鍵時刻,主上又擔心他們嗎?」

「彌八郎,不覺得嗎?」

「若這樣說來……」

正信俯首,凝視榻榻米。的確,他並非不擔憂。他們皆是背叛了豐臣秀賴的逆臣,雖然見風使舵滾到家康一側,倘若形勢再有逆轉,他們或許還會滾回秀賴那邊。

「戰場上發生這般轉變可就糟了。」

家康說道。倘若在戰場上倏然窩裏反,掉轉馬頭衝進家康本陣,那麼構築至今的謀奪天下高層建築瞬間就土崩瓦解了。

「對不?畢竟是那種根性的傢伙。能神速叛變倒向我方,也能神速倒向敵方吧。因此不敢相信。」

「這是杞人憂天呀。我方越強大,他們就越不可能倒向敵方。恕臣冒昧,用人不疑,為將之道也。」

「這我當然明白。」

家康用不著聽正信說教。秀吉死後,大將家康的經驗與功績在日本國已無人能出其右了。

「誠惶誠恐。口無遮攔,彌八郎罪該萬死。」

正信略開玩笑地說道。

「唉,其實,想到太閤一手提拔的大名竟是些無節無義之輩,我高興之餘,又頗覺寒心。」

家康不希望德川家染上這種無節無義的風氣。

「這是由於豐臣家勢弱吧。」

正信說道。秀吉出身為織田家的一介軍官,後來奪取了天下。他並非家康那樣的豪族出身,沒有代代追隨的家臣,亦即身周沒有譜代重恩之輩。

豐臣家的大名,多是秀吉服侍織田時代的同僚,或是新跟隨而來的大名。即便是自幼恩養的大名,也是始自秀吉這代。他們對秀吉個人有愛,但對豐臣「家族」卻無忠誠的習慣與傳統。所以對秀賴寡義薄情。

「德川家與之相異。我們的譜代大名心性如何,只看伏見的鳥居彥右衛門的例子,就會明白的。」

彥右衛門作為一顆棄子而死。那種傑出心性不存於豐臣家的家風中。

「故太閤之所以能得天下,是透過對諸大名餌以重利。為利聚者,利去則散。這與德川家的家風大相逕庭。」

「這我也知道。」

家康說道。

「在小山,那麼多大名中,沒有人挺身申明站到秀賴公一邊,何故?哪怕只有一人也好啊。」

「是呀,哪怕僅有一人。」

「挺身而出是武士的佳趣呀。武士並非全為私利的。」

「主上所想,挺奢侈哪。」

正信說道。正因為他們是因勢而動的輕佻者,家康才能打這場奪取天下的大戰。

「非也。只要有一個固執者站出來,福島正則等人的叛變行為就能夠相信了。竟然這麼乾脆地一舉背叛,總覺得難以信任。彌八郎難道不這麼認為嗎?」

(確實如此……)

正信無言頷首。

「所以,」

家康說道:

「那群獵犬是否真心,我想在江戶再觀望一下。」

※※※

當時江戶有個懷有異心的人。不,嚴格說來,並非在江戶。

這位大名離別江戶,為出征上方來到品川,駐軍此地時產生了異心。

(不能箭射秀賴公。)

此人這樣暗思。小山軍事會議上,他被捲入大勢,迫不得已申明跟隨家康。雖然如此,西行路上他的心情沉重起來。

此人命軍隊駐紮驛站,然後帶領幾名隨從返回江戶,進了江戶城,要求面晤正信。

傳訊武士稟報此人姓名時,正信歪頭左思右想。人名記得,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讓他進來!」

正信下令領到書院。

究竟是何人,正信還是沒想起來。

此人名叫「田丸直昌」。

是美濃一帶年祿四萬石微不足道的小大名。但宮中授他的爵位很高,是從五位下的中務大輔,秀吉晚年還賜姓豐臣。

(到底田丸是……)

他究竟是怎樣一個大名?正信努力回憶著。依稀覺得是五十歲左右、外表不出色的寡言人。

正信叫來祐筆(書記官)。祐筆名曰本間閑齋,很熟悉豐臣家的武鑑(人事檔案)。

「他原本是伊勢的望族。」

閑齋說道。

田丸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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