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裏山毛欅和櫧樹很多。一條紅土坡路,由城下街市通往城裏。
「那麼,餘言後述。」
堀尾信濃守忠氏到達小山古城舊址後,與老人山內對馬守一豐誠懇頷首道別了。
忠氏走上了紅土坡路。
大名們走在他的身前背後,全是輕裝,隨從不過是持槍兵和揹行籃的幾個人。
諸大名皆面帶愁容。
(都難以決斷自己的前途。)
比照先代和老將們極其無智與膽小的樣態,年輕的忠氏多少有些滿足。
「哎,信州(忠氏)!」
倏然,前頭坡路上有人出聲喊他。
是福島正則。
這個長著虎髯的男人坐在坡路中途,擦汗納涼。
「帶水沒?我的家臣都是些糊塗蟲,這樣的大熱天卻忘了帶水葫蘆。」
「要水呀?」
忠氏回眸一瞥家臣,命令獻給正則一個水葫蘆。
正則捧起大水葫蘆,也不倒進碗裏,直接喝了起來。水從他的鬍鬚間滴了下來。
(何時都是個粗魯漢。)
忠氏觀察著這個一直受故太閤青睞的猛將。
「令尊還好吧?」
喝完水後,正則問道。
「是的,託福還好。現在大概已離別了濱松,正奔向越前哩。」
「是去越前府中吧?那可是靠內府格外美言才得到的土地喲。」
「正是。」
「堀尾家可不能忘了內府的大恩。」
「但是,」
忠氏想戲弄一下正則,說道:
「豐臣家的厚恩也不可忘記呀。家父當走卒時就開始受提拔,能列為濱松十二萬石的大名,全是託故太閤的洪福。」
「那當然。我也一樣。」
「還有,」
忠氏又說出了毋須說的話來。
「這次越前府中六萬石的增祿,雖說靠內府美言,但那是從豐臣家直轄領地中拜領的。」
(好個黃毛小子!)
福島正則露出這種神情。此乃不言而喻的事。
「如此說來,堀尾家要與大坂的奉行們為伍了?」
「我何曾那樣說過?」
「雖然沒說,語氣卻帶出來了。」
「別光說我,大人與何方為伍?」
「當然是內府。」
正則如實回答。此人說不定蹲在這裡每次向通過的大名要水喝時,都會探聽對方的心裡話。
(他想附和多數人。)
忠氏這樣推測。從正則的表現來看,忠氏越發覺得是這樣。正則是自幼經秀吉一手恩養的大名,卻想跟隨家康。或恐對自己的如此心情稍感害怕吧。
——同類人越多越好。
出於自責的念頭,他一定這麼思謀著,向路過的熟人打招呼,確認對方的本意。
「多謝吐露真言!」
言訖,忠氏俯首。
「我也認為內府是獨一無二的偉人。我想支持內府,開拓家運。」
「總算等著了!」
正則小聲說道:
「但我可不一樣。我這次站到德川家一邊,是出於對石田的憎惡。宰了他我才能如願。」
「大人是說自己對豐臣家的忠誠依然如故吧?」
「正是。」
(這才是說了廢話。)
忠氏這樣暗思。無論是否憎恨石田,現在都要攻打豐臣家了。德川一方若獲勝,豐臣家就隨之滅亡,天下歸於德川。對這種一目瞭然的結果掩目不看,卻空言「不忘豐臣家大恩,但要討伐三成」,在道理上說不通。
(這位虎髯大人,只要堅持這種想法,等到德川大人取得天下後,必遭德川大人厭惡排斥,最後必會落得家門摧毀的下場。)
年輕的忠氏明確認識到這是一場賭博,賭博不需要忠義和爭辯。
——我想靠德川大人來開拓家運。
正則莫如這樣明確說道,才會使福島家平安無事。只要正則是這種曖昧根性,在不久將爆發的大戰中,無論正則如何奮戰,家康肯定都不會心懷謝意。
「那麼,告辭了。」
忠氏繼續沿坡路向上走去。
登上了坡頂。
這裡是源平會戰以來在下野國立威的豪族小山氏的古城本丸。
小城的舊址建有村長宅邸,時下是家康的行營。
會議就在這裡舉行。宅邸有點狹窄,與此相聯的後面,為今天的軍事會議建起了大廣間,面積相當於卸去了隔扇的三個房間。不言而喻,這是利用家康攜來的野戰器材,一夜間修建起來的。
忠氏走了進來。
眾人已彙集此處,擠滿了秀吉提拔的大名,如池田輝政、細川忠興、淺野幸長、生駒親正、有馬則賴、黑田長政、蜂須賀家次、京極高知、藤堂高虎、加藤嘉明……他們拘謹得相互不雜談,一心等待會議開始。
忠氏入席了。
德川家的司茶僧擠進了座位之間,端來了煎茶。有要茶水者便給端來,並非一律提供。茶碗也是從附近百姓家借來的粗品。
(這是德川大人特色的吝嗇風格。)
忠氏這樣思量。若是秀吉,這種場合必會配上點心,豪華地招待大家。軍事會議結束後,肯定是酒宴款待。
(但是,正因為樸素吝嗇,德川大人才足以肩負眾望。)
堀尾信濃守忠氏如此認定。秀吉在世期間,興建大量豪奢建築,費用由列位大名負擔,還對朝鮮發動了無用戰爭,浪費國力。
(已經不堪忍受了。)
大名們正如此思忖之際,秀吉死了。接下來的家康若是同一類型的浪費家,大名或許不會擁戴他的。
(德川大人是個連自身日常生活都簡樸的人。將來若是他的天下,恐怕不會有前一時代那種開銷巨大的事吧。)
人們渴望享受安寧的和平,這種期待集中寄託到性喜質樸的家康身上。
少時,家康出現在上位。
家康座位的近旁是他的政治參謀本多正信和軍事參謀本多平八郎忠勝。
「諸位來得好!」
正信對眾人說道。不讓家康開口直接對大家講話,是因為從這個瞬間開始表演,要將家康推至「主上」的位置。
正信開始高聲講話:
「我想,諸位都已有耳聞,大坂的奉行們將秀賴公佔為私有,言稱奉秀賴公命令舉兵,已經開始討伐內大臣大人了。」
正信老人對目前形勢做了大致說明。
聽講之間,忠氏對某事感到驚詫。會場上初次聽到「大坂事變」而愕然張口的大名,竟有十幾個人。
(確實,任何場合都存在不諳世故的愚鈍人。)
不消說,對世道過於敏感的忠氏,此刻像在觀看珍奇動物似地望著這些人。
正信老人講話一結束,接著就出現了兩個禿頭老人。
(哎喲!)
忠氏一愣。
(這不是山岡道阿彌與岡江雪嗎?兩位老人有何貴事?)
這兩個人是故太閤的御伽眾。
御伽眾是豐臣家的官職,一言以蔽之,就是陪秀吉閒聊的人。為了協助政治家秀吉提高教養,御伽眾可謂是讓秀吉「聽學問」的人。
御伽眾的俸祿,多者如前代年長貴族那樣,與大名年祿相同;寡者如刀匠出身的曾呂利新左衛門那樣的薄祿。其專業人士的構成如下:有的僅會講說故事,也有學者,或茶道名人,有武藝人,還有通曉朝廷公卿社會諸事者。
這些人當中,山岡道阿彌屬於哪種專業呢?他原是近江甲賀出身的鄉士,名曰備前守景友,是一員武將。他最初出仕足利將軍家,繼而侍奉織田信長家,退隱之後又服侍豐臣家。
秀吉喜歡山岡道阿彌為人柔和,知識淵博,擅長茶道。修築伏見城時贈他巨郭,將其一角命名為「山岡曲輪」。
山岡道阿彌的後人成為德川家的旗本,一直延續到幕府末期的鐵舟山岡鐵太郎。
岡江雪這位老年御伽眾,原本也是一員武將,是被秀吉消滅了的小田原北條氏的舊臣。侍奉秀吉以來,岡江雪和道阿彌一樣以茶道為專業。
在忠氏看來,二人的共同點為受到秀吉青睞,擔任豐臣家所謂「茶道奉行」,與列位大名的交際很廣。
(因此,才請來二人?)
忠氏這樣猜測。家康特意帶來這二個人,是為了讓他倆在這場小山軍事會議上扮演某種角色吧。
兩個老人在說著甚麼。
(聽不見。)
忠氏聚精會神一聽,獲家康授命的兩人竟說出令人驚愕之事。
「內府說了,或許有人想站到大坂一邊。這樣的人現在就請撤出軍營,返回領國,儘快做好戰備。這裡絕不故意找麻煩。」
山岡道阿彌這樣說道。特意不讓德川家的人講出此話,卻讓已故秀吉的老寵臣來講,家康在這場軍事會議中設下的機關可說相當巧妙。
「該當如何?現在就請乾脆撤出軍營吧。」
岡江雪也說話了。
「非也。」
忠氏剛想這樣表態,有人比他早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