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風

翌晨,天還沒亮,年輕的信濃守忠氏醒來後,

「今天下雨,還是晴天?」

立刻問隔壁的值班人。

「昨夜的雨已經停了,難得看見了星斗。少刻,染紅天空的旭日就要升起來了。」

「染紅天空……」

年輕的忠氏好像喜歡這詩一樣的表達。慶長五年七月二十五日的這場小山會議,會改變歷史。忠氏亢奮得比誰都更滿懷詩意般的感慨。

他飛快梳洗,正要動筷吃飯時,屋裏亮了起來。

此時,傳令兵來了。

「鄰近軍營的山內對馬守一豐大人,覺得前往小山途中寂寥,懇求與少爺並馬同行。現今正在門前恭候。」

「喲,是山內大人呀。」

堀尾忠氏停下筷子。

(大名當旅伴,新鮮事。)

忠氏這樣思忖。

鄰近的軍營是山內一豐的營地。山內一豐的年齡與忠氏相差得好像父子,時年五十五歲。

「對馬守是忠義規矩人。」

一豐大概覺得同為鄰居,就當相邀同行。一豐與忠氏的父親吉晴,自服侍織田家以來,一直是同僚,都是從一介尋常武士發展到今天地步。一豐的戰功並不顯赫,但因人品溫和與十分看重義理而聞名。

「馬上就到。先茶水招待,不可怠慢。」

忠氏說完,加快用餐。

山內一豐是遠州掛川的城主,與堀尾家的濱松城領地毗連,是鄰居。

都是「海道大名」。

故秀吉戰略上為了抵抗家康,在東海道沿途依次安排了忠義規矩的大名。其中,忠義規矩堪稱第一的就是一豐與忠氏的老父吉晴。

(哎喲,人家前來邀我,這是謙恭啊。)

忠氏快速動筷吃飯,並反覆這樣尋思著。

少頃,忠氏準備停當,手執馬鞭一出門,發現山內一豐坐在路旁折凳上,悠閒等著。

他身著簡單便裝,坐在樹下納涼。

(姿態真優雅。)

忠氏這樣暗思。一豐是身經百戰的老將,打扮卻像一介當地德高長者散步似的格調,休憩樹蔭裏。這是可成為名畫題目的風景。

「哎喲!」

山內一豐認出了忠氏,站了起來,走到自己戰馬旁邊。

他以令人驚訝的輕捷飛身上馬。

「信濃守大人。」

「哎,願一路陪同。」

忠氏將馬靠近了山內一豐。

「好天氣,真難得呀。」

一豐回頭說道。他的臉盤上窄下寬,一雙圓眼,表情總體上顯得天真無邪。

跟隨二者的武士分別都只有幾個人,皆身穿便裝。山內家和堀尾家的武士們穿插混雜在一起,騎馬伴行在主公的鞍前馬後,隨意聚合前行。看其景狀,好似遊山逛景。

「關東的景色真遼闊呀!」

一豐感歎道。

「在這樣的原野上騎馬前行,輕鬆得簡直懷疑我的馬是否在走動。」

這是不觸犯他人的話題。

「此言有理。」

忠氏微笑頷首。忠氏喜歡聽老人講話。更何況這位老人生於尾張,與父親是同鄉,年輕時又同任織田信長的家臣,戰場上是往來馳驟的戰友。

「請講一講家父青年時代的故事吧。」

忠氏請求道。

「哎呀,令尊可是一位勇猛的人,但又是個不可思議的人。戰場上他奮力拚殺如鬼神,一到日落返回營房,卻文靜得像個婦人,從不高聲談笑,也不炫耀自己的殊勳。」

一豐講了幾則吉晴的軼聞,全都是兒子忠氏初次聽到的事。這個青年感到趣味盎然。

「織田右大臣是怎樣一個人?」

忠氏改變了話題。

「問信長公啊?」

一豐眼望升騰著水汽的前方草叢,瞇眼憶往。暫且緘默無言,騎馬前行。

「他的脾氣十分暴躁,嗜好也很偏激,是個很難伺候的人。不過,現在想來,是個稀世英雄。他一生從不在本國作戰,哪怕只踏出國境一兩步,也要到外國打仗。他打仗時而像疾風吹烈火,猛烈攻擊敵人,時而悠悠閒閒打持久戰,千變萬化,從沒使用過同一種戰法。」

一豐隨著浮想,故事一個接一個講到了信長、秀吉等,最後返回忠氏的老父吉晴。

「沒有誰能像茂助(吉晴、帶刀先生)和我那樣交情深厚。」

一豐說道。

「我倆相繼從信長公的心腹旗本成為秀吉公的與力。秀吉公在長濱的時候,我兩家是宅邸毗連的鄰居。」

所謂「秀吉公在長濱的時候」,即秀吉初任織田家大名之後,在近江琵琶湖畔修築長濱城,年祿二十萬石的時代。由於一躍成為二十萬石的大名,需要大量家臣,信長的許多親信配給了秀吉。一豐講的就是那時的事。

當時,一豐的年祿是二、三百石,堀尾茂助的年祿也差不多。

山內一豐曾藉助妻子的才學得到一匹名馬。這個有名的故事就發生在此時。

「人的運氣真是不可思議呀。當時,信長公的直屬武士被分配給各地的與力,有人跟隨柴田勝家大人前往北國,有人跟隨瀧川一益大人前往關東。我與令尊被安排到長濱的秀吉公帳下。分派往柴田大人和瀧川大人帳下的那些人,如今不知是否還活在世上;而像我們,已高升到大名身分的人。」

「有道理。」

忠氏傾聽著,對不可思議的人世心生小小的感動。

「但是,」

倏然,一豐又把話題轉向了時下的態勢方面。

※※※

「哎呀……」

信濃守忠氏一邊喀噔按轡前行,一邊琢磨如何回答是好。

(儘管是個和父親關係密切的人,我也不可馬虎大意,信口開河。)

忠氏這樣自誡。一豐老人有點像在探聽堀尾家的方針。

「石田治部少輔,」一豐在微風中說道:「不是那種人。區區十九萬五千石的身分,卻招集大大名,與江戶內府為敵,挑起雙方決定天下成敗的會戰,這種事古今未有。」

(這是讚揚三成。)

忠氏愈發不能掉以輕心了。

「做古今未有的大事,說到底,肯定是英雄好漢。」

一豐為了誘出忠氏的意見,從各種角度褒揚三成。

「太閤晚年的政務,悉數由治部少輔代理。政務不可能令所有人都滿意。對一方有利,對另一方就有弊。有弊的一方因為不能憎恨太閤,便將憎恨全部投向了治部少輔。若把人的憎恨比做箭,三成的全身就好像刺蝟。太閤位於背後,沒受一箭之傷,渡過了幸福的晚年。治部少輔的口碑不佳,全怪這個原因,不怪他的人格。」

一豐輕抖韁繩,沐浴微風,按轡徐行。

「是這樣嗎?」

忠氏小心謹慎,語尾留下了疑問。

「當然是這樣。」

老人斬釘截鐵回答。

「如果三成有野心私慾,太閤健在時,他會藉權力之便,向四面八方出賣私恩吧。三成不是那種人,才得到了太閤信賴。」

「嘿嘿。」

「三成得罪了人。可以說,正因為得罪了人,他才不是個壞人。」

「對馬守大人。」

忠氏沉默不下去了,說道:

「大人這般偏袒三成嗎?因此,今天的軍事會議上申明站在大坂一邊嗎?」

「非也,非也。」

一豐顯得慌張起來。

「少爺聽錯了吧。剛才老夫接著信長公、秀吉公的人物評價,不過僅談及治部少輔的人格,僅此而已。」

「那麼,大人是跟隨德川大人,還是站到大坂奉行們一邊?二者必擇其一。」

忠氏開門見山問道。一豐毫不猶豫,篤實的臉上浮現出濃濃微笑,回答道:

「這一點,與堀尾家同心同德。」

在不易表明黑白之際,聞聽此言,忠氏驚歎不已。

(不愧是從織田家尋常武士成長起來的人,歷經了三朝風雲,最終當上了遠州掛川六萬石的大名。並非只是個忠義規矩人。)

忠氏這樣思忖。

途中,二人扳倒草叢坐下,一起吃了便當。

然後又騎馬前行。前頭雜樹林彼方天空晴朗,開始飄浮著美麗的白雲。

「天總算晴了。但是西天黑暗,我覺得這晴天不會持續到明日。」

一豐低語,瞧著忠氏,

「老夫是個天資愚鈍的人。」

微笑著說道:

「從前,太閤大人自稱羽柴筑前守,進攻中國地方時,老夫與令尊在羽黑戰役中一同堅守要塞。從那時起,老夫就愚鈍。」

一豐咳嗽了一聲。

「老夫總是接受令尊開導。戰場上判斷敵情,老夫的頭腦一沒法兒轉彎,就去請教令尊。」

「大人過謙了。」

「不,不,不是過謙。老夫自知天資迂拙,每次遇事該如何定奪,都徵求同僚或家臣的意見。」

(還請教夫人。)

忠氏心中覺得他怪怪的。一豐夫人才氣煥發的賢婦形象,自織田家時代至今,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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