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茗荷

奧州街道小山宿營地正在下雨,直到深夜,還沒有停止的跡象。

「列位大名的軍營不知如何?」

夜深之後,家康叫來了年輕的謀臣井伊直政,這樣問道。就連家康這樣的人,一想到明天的軍事會議,也難入眠。

「雨中,所有軍營都燃起了熊熊篝火,尤其是主將的住處,院裏哨兵身影頻頻晃動,侍大將以上的將領似乎都沒睡。」

「氣氛很嚴肅吧?」

「是的,很嚴肅。」

大概所有大名的軍營裏都在召集重臣,長時間低語進行議決,到底跟隨家康還是跟隨西軍,難以決定吧。

「嗯……」

家康硬是止住了不由得要發出的歎息,閉著眼睛。此夜肯定是家康畢生中最長的一夜。

「僅有一座軍營,明快地飲酒歡鬧著。」

「啊?」

家康睜開眼皮。

「誰家軍營?」

「堀尾信濃守(忠氏)的軍營。」

「是那個年報人啊。」

家康笑了起來。畢竟年輕,一點也不曉得對自己和天下而言,明天是何等重要的日子,竟然以雨夜為幸。大概叫來一些當地姑娘,正在嬉鬧耍歡吧。

「年輕人都這樣,毫無辦法。」

家康不由得發出了苦笑。

……

秀吉健在時,堀尾家受到了特殊信賴。根據秀吉遺言,堀尾家擔任豐臣家的中老一職,是蒙恩大名。堀尾家的居城是遠州濱松城,年祿十二萬石,家紋是「抱茗荷」。

「堀尾吉晴在遠州濱松城,只要能鎮住關東德川家,豐臣家就沒有任何威脅了。」

秀吉在世時,部份人這樣認為。那位堀尾吉晴就是信濃守堀尾忠氏的老父,忠氏是代父上陣。

吉晴老人以誠實正派聞名於世。一旦上戰場,他的老謀深算也深受眾人欽佩。

關於吉晴的履歷,值得一談的故事頗多。

吉晴青年時代稱茂助,幼名仁王丸。少年吉晴的事蹟成為了傳說的佳話,他好像在尾張上郡供御所當過獵師。其父是浪人,名曰堀尾吉久。

某時,尾張的國主織田信長來到仁王丸居住的鄉間,進行大規模圍獵活動,調動大量民伕,讓他們哄出野獸,而信長擔任指揮,親自命令火鎗隊和弓箭隊射殺。這時,一頭大野豬出現在信長眼前。牠受傷了,瘋狂衝來。這個突發情況令眾人一時反應不及。

恰在此時,從村裏徵來的民伕中跑出一名少年,飛身一躍騎到野豬背上,將柴刀刺進野豬的側腹,與癲狂亂撞的野豬纏成一團,殊死格鬥。終於將牠殺死了。少年也精疲力竭,昏了過去。

信長對少年頗感興趣,立即召見。當時不過織田家一員將領的秀吉,極力央求,得到了這名少年,讓他當上自己的家臣。仁王丸改稱茂助。秀吉初任近江長濱城主時,賜茂助年祿一百一十石,茂助成了秀吉的騎馬親衛隊員。

其後,茂助多次隨秀吉的發跡而晉升,相繼擔任過若狹高濱城、若狹坂木城、近江佐和山城的城主。秀吉將關東封給家康時,他特別看中堀尾吉晴,讓他擔任家康的舊地盤遠州濱松城的城主。

「茂助可以勝任。」

秀吉對吉晴抱有強烈期待。

秀吉預想,自己死後,關東家康如果興兵,該如何處理?秀吉從自早由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大名中,特意選出了誠實正派者,安排到東海道沿線任職。

家康倘若越過箱根,首先,駿府城有中村一氏,會努力奮戰抵禦家康。遠州掛川城有山內一豐,橫須賀城有馬豐氏,濱松城有堀尾吉晴,吉田(豐橋)城有池田輝政,岡崎城有田中吉政,尾張清洲城有福島正則。如此這般,像念珠珠串一般,排列著忠誠規矩者把守的城池。然而,秀吉怎麼也沒料到,結果這些人悉數背叛,倒向了家康。

秀吉特別器重堀尾吉晴。他基本上是個沉默寡言人,一生中立下眾口傳揚的大功有二十二次,但他從不曾向兒子們講過自己當年戰功。

上述那個制伏野豬的故事亦然。家臣問起,吉晴只是回答:

「也許有過,但畢竟是很早以前的事,記不大清楚了。」

對吉晴的這種人品,秀吉給予了很高評價。

秀吉死後,家康也特別關注德高望重的吉晴,頻繁接觸,深加溝通,想獲得吉晴的真心。吉晴畢竟是豐臣家的中老,也是東海道沿線的長者,家康認為若將他拉到己方,東海道沿線的其他諸將自然會加以仿效,都來到自己麾下。

因此,家康竟犯下了違法的事。按照秀吉的遺令,「諸將俸祿,在秀賴成人能獨立判斷之前,保持現狀。在此之前,不可對之加減。」儘管如此,家康卻以豐臣家大老的資格發表道:

「堀尾帶刀先生(吉晴)為豐臣家屢立戰功。按照他的殊勳,俸祿顯得太低,所以,作為引退金,特此增加越前府中六萬石。」

當時,三成等奉行表示強烈譴責。家康將其壓制,拒絕道:

「故太閤殿下患病臥床期間,我在枕邊直接得到了秘密意見。此事與足下各位無關。」

(家康向豐臣家諸將兜售私恩,為日後自己的陰謀做準備。)

三成這樣判斷。說是私恩,家康新加封吉晴的越前府中六萬石,是由豐臣家的直轄領地分割出來的,家康的廚房不會因此而貧窮。

對大名來說,最大的慾望是封土。吉晴老人大喜。

(唯此人,值得侍奉。)

老人開始依賴家康。雖然如此,他也不像黑田長政和細川忠興那樣積極從事反豐臣活動。

家康為了討伐上杉,離大坂下江戶期間,吉晴恰好在新封的領地越前府中。他夜以繼日兼程返回主城遠州濱松城,和兒子信濃守堀尾忠氏一起歡迎家康,設午宴款待。

此時,家康信步城中庭院,對吉晴直言不諱說道:

「現在退隱佐和山的石田治部少輔,趁我外出之機,要在大坂舉謀反之兵。」

吉晴認為存在這種可能性,但家康如此明確表遠,吉晴不能不為之愕然。

「治部少輔列舉我的不是,向天下控訴。他擁兵討伐我,進而企圖篡奪豐臣家。好一個奸惡之徒。」

「如此說來,治部少輔那廝列舉了內府何種不是?」

「哎呀,例如我為大人加封越前府中六萬石等事例。」

經這麼一說,篤實的老人覺得實在對不住家康。

「為了我這等人,給內府帶來困擾……」

「噯,沒事的。」

家康又故作鄭重地說道:

「比我的事更令人憂慮的是豐臣家的未來。若被治部少輔那廝的野心吞噬了,那麼,接受了故太閤殿下遺託的大人與我,死後於冥府何顏見殿下?」

「正是。」

吉晴深深點頭。但是,老將吉晴隱約悟出了家康的野心。

(或許是眼前這位想摧毀豐臣家,奪取天下吧?)

吉晴這樣猜測。他思忖:若果真是這樣,接受了如此厚意的我,為了家康,理當努力盡我堀尾家的全力。

(深蒙故太閤遺恩的我,這樣做合適嗎?)

這時,吉晴毫無這樣的想法。秀吉已成逝者,武士為賜己俸祿的活人服務、為逝者負有義理的觀念,自鎌倉時代以來並不存在。進入德川時代,才確立那種儒教式的武士道,其道德與目前堀尾帶刀先生吉晴的心思毫無關係。

「懇切拜託帶刀先生。請嚴密監視治部少輔的動向,這是為了豐臣家呀。」

「哎呀呀。」

吉晴慌忙回應。他心想,家康故意用了「為了豐臣家」這句話,是因為他對我吉晴的真心還沒摸透,才這樣謹慎表達。

「老夫家和內府的命運休戚與共。怎奈老邁年高,犬子信濃守忠氏今後還請多多關照。」

吉晴說道。

吉晴將兒子信濃守忠氏叫到院子裏,讓他在林泉點綴的庭院小亭中再次拜見家康。

堀尾家的吉晴不上戰場,忠氏代父指揮全軍,跟隨家康前往討伐上杉。

「老夫老邁年高了。」

吉晴多次表白。他自稱年老,其實比家康還小一歲,時年五十八。他腿腳硬強,在其後返回越前府中的路上,在水野和泉守宅邸出席酒宴,由口角導致動刀,他立即砍倒對方,自己也受了十七處刀傷,卻滿不在乎,發揮了大豪傑的武威。

吉晴不跟隨家康上戰場,

(如果治部少輔勝利了,該當如何?)

大概是因為心存這種疑念。如果三成告捷,只要自己沒親自參戰,多方奔走還可補救。就連沉默有德的吉晴,面對利害打算,也和同時代其他大名一樣,具備敏銳的決斷能力。

「犬子很不懂事。」

吉晴將信濃守忠氏託付給家康。忠氏時年二十三虛歲。

(長得像母親。)

家康這樣思忖。忠氏根本沒繼承父親吉晴的英勇氣派。身材苗條細高,是個皮膚白皙的秀氣青年。

「當學令尊的武人氣概呀。」

家康略帶客套地說道。

※※※

那個青年,就是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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