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島軍營

雨又下了起來。

「三成舉兵。」

跟隨家康出征的大名,宿營於奧州街道沿途所有村莊,這個令人驚駭的消息傳遍軍營每個角落。

「聽說明天在小山召開議決會。」

各處篝火旁,只見眾兵士議論紛紛。

「我家主公跟隨哪一方呢?」

睡在野外營房的步卒們似乎都處於亢奮中,今夜無人入眠了。

此夜,天地間雨氣滿溢。他們一想到自己的今後去向不由得鬱悶起來。

「祈願我家主公深思熟慮後能站到大坂一方。」

所有士兵都懷著這樣祈禱的心情。他們樸素地推測大坂一方能夠獲勝。

他們會這樣想,理所當然。大坂一方是豐臣家,是政府軍。按照常識,他們認為一介個人的家康不可能勝出。

關於此間眾人的感情,借用古代文獻的蒼古氣味,表達如下:

眾人議論,德川家此戰必亡。各自主公何去何從?眾人低語祈願主公跟隨大坂一方。最終過半人數心向大坂。——《平尾氏箚記》

這是平民的心情。他們不能參與政治,總是懷著遠離利害的正義感來看待時勢。家康趁著主公秀賴年幼,妄想奪取豐臣家政權。眼見家康如此動向,他們沒有忘記對之嚴厲批判。

當夜,福島正則的軍營裏風雨交加。雨中守在庭前篝火旁的哨兵們也在議論此事。

「我家另當別論。」

他們說道。

「我家與豐臣家同族,豈能跟隨德川大人去攻打秀賴公的城池?」

他們這些議論,被正則下令前去探知情況的親信聽見了,將之稟報正則。

「是那麼說的呀?」

正則悶悶不樂說道。

「下等人不明白其中奧妙。」

正則唾棄似地說出此言。通常情況下,正則聽此一言,必然大怒:

——竟敢背後議論主子!

然後恐怕就下令覓出議論者,親手處死。正則就是這樣的人。然而,這個癲狂猛將現在卻一反常態,俯首凝視酒杯。

(那樣做,合適嗎?)

他頻頻反思此前與黑田長政密談時的口頭約定:

「我將跟隨德川一方。明天小山軍事會議上,我第一個發言,表明意旨。」

就連缺乏政治敏感度的正則也明白,自己若那樣表態,眼下跟隨家康出征的大名會雪崩似地倒向德川一方。

相反,自己若表態:

「我跟隨大坂一方。」

會場必定頓時陷於混亂。與己同調的大名,將超過半數吧。若此,不知家康的命運將會如何?行軍至此的諸將,除了感念豐臣家的恩澤,更牽掛置身大坂的家眷安危。他們人在陣地,對大坂牽腸掛肚。

「真想馬上飛奔回大坂。」

所有大名都有這種強烈心情。

(是讓家康獲勝,還是讓大坂一方獲勝,關鍵握在我手中。)

正則被安排在這樣的位置上。他多少帶著些孩童般的愉悅,欣賞眼下的自己。

(往年的市松,如今變成了不起的男子漢了!)

正則一邊思索事態,一邊自我欣賞,臉色不由得舒展開來。市松是正則的通稱。

不過,正則是個感情變化幅度很大的人,或許是天生的躁鬱症性格。他做如上得意思考之際,

「太閤隆恩……」

一思及此,心情又忽地低落下來,有種幾乎要窒息的感覺。

正則並非武士出身,家中也非名門。原本是尾張清洲城下一介不良少年。

他是清洲某桶匠之子,少年時代就跟父親學習刨削桶板、捆紮桶箍的手藝,幫助家業。

十四歲時幫家裏跑腿,通過長柄川橋邊,看見一個步卒呈大字形睡著。當時的步卒因為總上戰場,大多數人都性情魯莽。

市松從對方身上跨過之際,腳後跟踢到那人腦袋。對方跳起來一把抓住市松,舉手就要飽以老拳。

市鬆手伸入自己懷中,裡面有精雕用的鑿子。他一把握住,猛地刺進對方腹部。

「看見沒?我是桶匠市松!」

儘管對方高喊著痛苦不堪,市松依舊狠狠轉動鑿柄,直到確認已經斷氣,他才拔出兇器。

雖說是戰國時代,但殺人就是殺人。市松當即潛逃了。這種殺人犯出身的武將實屬罕見。

市松逃離尾張,走山陽路進入姬路。當時,織田家一將、羽柴筑前守秀吉常駐姬路城,將此地作為進攻毛利的戰略據點。

(投靠羽柴大人當武士。)

市松這樣尋思。秀吉的發跡過程異乎尋常,成了尾張百姓憧憬的偶像,加之秀吉是市松的親戚。市松的養父新左衛門,與秀吉之父彌右衛門是異父同母兄弟。

儘管如此,市松也不便直接拜託秀吉。他先依靠秀吉的部將、尾張山賊出身的蜂須賀彥右衛門,申明意旨。彥右衛門再向秀吉轉達。

「是某某新左衛門的兒子來了嗎?已經大到能獨自外出旅行了呀。」

親戚很少的秀吉,聞之大喜。

「要是他,用不著見外試用了。先帶進城裏廚房,讓他吃飯!」

開初,市松不是兒小姓,無具體任務也無俸祿,只幹些跑腿送信的差事。元服之後,秀吉提拔為小姓。與市松情況相同、由羽柴家撫養成人的還有加藤清正。

剛來到二十歲上頭,青年們在賤岳之戰的追擊戰時,遵照秀吉命令,神速猛烈襲擊敵人,都取得了敵將首級,世人美稱「賤岳七本槍」,威名大震。秀吉以此為契機,將七人提拔為頭領,分別封為三千石的身分,唯封正則五千石。

(血濃於水。市松這小子是同族,我想讓他成為我家將來發展的柱石。)

秀吉心裡大概如此打算。此時年祿和別人一樣,只有三千石的清正甚至頂撞秀吉:

「偏心!」

清正的不滿是:「市松是同族的話,我也是呀。而且戰功彼此難分高下,為何這般不公平?」清正是秀吉母親堂兄的兒子,說來與秀吉相當於從堂兄弟關係。從血緣濃淡來看,秀吉認為還是市松較近。

其後,豐臣政權建立,賜予清正肥後半國二十五萬石,賜予正則領地尾張清洲二十四萬石,身分大致相同。不過,官位上正則稍高。正則受賜姓羽柴,事實上已獲得了同族待遇;清正則不然。

正則受到如此優厚的待遇,源於秀吉對他發自心底的關懷。

與信長、家康不同,秀吉幾乎沒有可成為家業屏障的親戚。這是豐臣政權的致命弱點。秀吉健在時還好,到了下一代秀賴,

——可憑依的唯有一門同族。

秀吉受這種心情影響,他接連拔擢正則,到超出他實力的程度,終於高升到如今的大名地位。

當然,正則可謂一員猛將。戰場上的勇猛無與倫比。

但是,僅靠勇猛不足以擔任大名。還須有智謀,敏於政治,具備行政管理能力。正則沒有這些才能。若無秀吉這層關係,正則大概終其一生就只是個騎馬馳騁的武士吧。

秀吉這樣提拔正則,正則卻沒有體會,他是個自信很強的人。

(當然,這全靠我的武功和才能。)

正則如此認為。他缺乏客觀思考自己立場的能力。

對於當上尾張清洲城主一事,他也是這麼認定的。關東家康若興兵西進,秀吉看重的最大防衛據點就是清洲城。

總之,清洲城是阻擊家康的要塞。正因如此,秀吉才將少年時代就獲得提拔的正則放到該城城主位置上。對秀吉而言,一切都是考慮到秀賴時代而刻意安排的。

——自己為何當上城主?

對此,正則的頭腦似乎有點無法理解。

不過,正則首先是個感情至上者。對幼主秀賴的忠誠和熱情,遠比同時代其他大名來得強烈。

(豐臣家萬一有事,我正則可以捨棄生命!)

他這樣下定決心。因為曾是不良少年,正則的情感要比擅長理智思考的石田三成等人都純粹得多。

但正則的這番純情,並非由智慧得出的結果。

故此,他可謂受到黑田長政欺瞞。

「我們的敵方是治部少輔,不是豐臣家。」

長政反覆說這句話,模糊了事態的本質。

「德川大人說,為了清君側、除奸孽,保障豐臣家的安泰,必須讓左衛門大夫發揮作用。」

「有道理。」

這時,正則多次頷首。

家康若打敗了以三成為盟主的豐臣政府軍隊,天下政權將如何轉移?對此,猛將正則並不具備能夠鮮明看透本質的思考力。

不過,並非說福島正則是個蠢貨。而是他對三成的強烈憎惡遮蔽了透視事態本質的眼睛。

加之,在正則看來,以下觀點是成立的。

(三成如果勝利,天下就成了他的。在三成政權下,我即便跟隨,遲早也會被他消滅吧。總而言之,太閤去世後,豐臣家的天下已無力維持了。正像織田信長的兒子在豐臣政代落到僅是一介大名的身分。豐臣只能保全一家,而不再能擁有天下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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