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狹少將

一個穿著奇裝異服的人走在路上。

他就是藤原惺窩。

他穿著衣袖寬鬆的古代中國服,加上當時又開始從事「學者」此一奇妙的自由職業,人們認為天下無人與之可比,故此幾乎人人都認識他。

「惺窩先生走過去了。」

難民們到處交頭接耳議論。

這裡是伏見的街市。丘陵上高聳著秀吉修建的壯麗城池。城牆上,德川軍的旗幟密密麻麻,迎風飄揚。

「何時開戰?」

惺窩捉住一個手推車滿載家產的逃難百姓問道。

「哎喲,何時呢?聽說今天早晨奉行大人親率十萬大軍,從大坂開拔了。還有小道消息說,枚方一帶大軍人山人海。伏見城(德川軍)今天早晨緊閉所有城門,就是證明。這是準備死守城池呀。」

「你是在逃命啊?」

惺窩拖著手杖走了起來。

「廢話。先生不也是嗎?」

「是的。能說會道的人也惜命。然而,逃至何處,才能抵達沒有戰爭的土地?」

惺窩自言自語。他想經由藤森神社北側東去,便改變了路線。這一帶豐臣家小旗本的宅邸居多。秀賴去了大坂,這些宅邸幾乎也都空下了。

看不見人影。

空蕩蕩的宅邸,一棵棵樹上傳來了蟬鳴。太陽西傾,沒有一絲風,熱得令人都厭倦活下去了。

(已經習慣逃難了。)

惺窩少年時代過得風雅。

前已述及,他是公卿之子,父親是參議冷泉為純。一家從京都流寓播州三木郡細川村,定居下來。

少年時代,惺窩家的豪宅遭到附近三木城主別所長治攻打,父親為純、惺窩的胞兄為勝一同死於保衛戰。母親和乳母等都自殺了。

惺窩年齡幼小,卻是個壯懷激烈的少年。他穿越戰火跑到姬路。恰好織田家的司令官、羽柴筑前守秀吉駐紮此地。惺窩要求拜會。

「我是參議冷泉為純之子,請為我父兄報仇!」

他以傲慢的態度拜託。當時秀吉處於行軍途中。為平定播州,秀吉正在與當地豪族談判,希望通過外交手段儘量獲得更多的歸順者。

「不可能馬上報仇。」

秀吉回答。此言令幼小的惺窩深有感觸,他覺得不能依賴秀吉。

於是他逃出播州,入京都皈依佛門,專攻學問。中途還俗,留髮蓄鬚,穿上道袍,自稱「儒學家」。

探究倫理和政治哲學的儒學家,後及德川時代,多得成群結隊,但此時可謂僅有惺窩一人。

惺窩在豐臣時代是赫赫名士。他與大名交往廣泛,盛情聘請他去講學的有德川家康、石田三成、木下勝俊、細川忠興、板倉勝重、赤松政村等大名。就連小早川秀秋也多次想聘請惺窩講學。由此可以推測,惺窩的名望不同凡響。

然而,也有例外。

此人就是秀吉。秀吉繼承了信長的趣味,愛好茶道、繪畫、建築等藝術,可謂藝術的保護者。秀吉是「安土桃山時代」這絢爛藝術時代的主宰者,但他對學問卻興味索然。

因此,求學心盛的大名們以接待師長之禮聘請惺窩講學,秀吉卻一次也沒聘請過。

「這般世道,儘早結束為好。」

惺窩暗中對朝鮮學者說出這樣的話,自有道理。

蟬鳴依然滿樹。

右側是藤森。

左側宅邸街區坍敗的院牆,遙遙延伸到前方藤堂高虎宅邸的森林中。

(哎喲!)

惺窩停住了腳步。

前方出現二十來個全副武裝的武士,簇擁一個騎馬的人前進,那人顯然是個大名。但不知何故,沒有披甲戴盔,只是一身便裝。

(討厭。)

惺窩暗思。出於幼少時代的陰暗回憶與自己的世界觀,惺窩厭惡披甲戴盔的形象。他想趕快躲開,卻又無適當的岔道。

隊伍漸漸走過來了。

這時,馬上的大名說道:

「這不是惺窩先生嗎?」

他連忙翻身下馬。

「啊,是若狹少將呀。」

惺窩停下腳步。

「真碰巧。」

名曰若狹少將的大名,趕忙將韁繩扔給了馬伕,朝惺窩走來。

※※※

人稱「若狹少將」者,是秀吉遺孀北政所的娘家姪

子。

即金吾中納言小早川秀秋的胞兄。

(雖說是哥倆,做人的品味卻判若雲泥。)

世間這麼議論。

由於人品風采差別太大,甚至有些小道消息說,二人很可能不是出自同一娘胎。

秀吉有名側室松之丸殿,曾是若狹守護官、大名武田元明之妻。武田家滅亡後,她進了豐臣家的後宮。當時松之丸殿對秀吉說道:「其實,妾與前夫生有一子。」秀吉憫之,便將這孩子送給北政所的娘家木下家(杉原家),當親生兒子撫養。

若是這樣的話,若狹少將木下勝俊繼承的是若狹名門武田的血統。但這只是傳言。

歸根結柢,北政所生在下級武士之家,若狹少將作為她的姪子,貴族風貌過於鮮明,從而生出了臆說。

若狹少將還是一名詩人。

他擅作和歌,與細川幽齋並列,是當代屈指可數的才子。若狹少將似乎很早就有這樣的憧憬:與其過著充滿權謀術數的大名生活,不如逃進風雅的世界。

史實上,木下勝俊於關原大戰後,隱遁京都,削髮為僧,號「長嘯子」,到八十一歲歸西之前,一直享受著風月生活。

此時,後來的歌人「木下長嘯子」才剛過三十歲。

「何故來到此地?」

不消說,惺窩感到不可思議。

秀吉死後,木下勝俊以豐臣家伏見城的城主代理身分滯留伏見。作為眼前右側高聳伏見城的法定長官,理應住在城裏。

(難道不想死守城池了嗎?)

這是惺窩的疑問。

此間情況實在蹊蹺。若狹少將木下勝俊是城主代理。同時,家康的譜代大名、老臣鳥居彥右衛門任守將,率兵守備。比喻說來,可以這樣理解:木下勝俊為法定長官,彥右衛門任守備隊長。毫無疑問,家康東去之際,認為若狹少將是自己人,因為他是北政所的姪子。

若狹少將回望家臣們,說道:

「我要在這裡和惺窩先生交談。你們去餵馬喝水休息吧!」

說完,他湊近惺窩身旁,用袖子掃去路邊石塊的積塵,為惺窩準備出座位。

「能否請先生略聽管見?」

言訖,向惺窩躬身作禮。

惺窩坐到石頭上。若狹少將坐在對面另一塊石頭上,突然說道:

「我是從城裏逃來此處的。」

針對此事,若狹少將想聆聽惺窩的點評。

「武士作戰前棄城而走,不是好事。三成舉兵以來,我夜不成眠,受盡懊惱。最終決定選擇這條膽怯之路。現世和後世對此舉的評說,想必會沸沸揚揚吧。先生有何高見?」

「嗐。」

惺窩一言不發,一直沉默著。

歌人若狹少將耐不住惺窩的緘默,自己講了起來。

聽來自有其理。

「若狹少將想叛變吧?」

鳥居派的官兵頻繁議論這個流言。過激者甚至主張決戰前先用若狹少將的首級祭祀軍神。

「因我是豐臣家的同族。」

遭到那樣的懷疑,也可以理解。這個過於聰明而富教養的人,有一大弱點,連敵方的立場也能夠理解。

「同時,我還相當於秀賴公的表兄弟。」

此話正確。秀賴是淀殿的親生兒子,對秀吉的正室北政所而言,是形式上的兒子。若狹少將既然是北政所的姪子,他與秀賴就是表兄弟關係,只是血緣並不相聯。

「人人都懷疑我,也有其理。但我決不會站到三成一邊。」

這是理所當然。目前三成奔走建立的「西軍」諸將,如島津、毛利、長曾我部等,不是旁系大名,就是與淀殿近密,換言之都屬於秀吉側室一方。

秀吉正室方面的大名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都隨了德川。要想脫離閨閥黨派,若狹少將就必須倒向德川一方。

「正因如此,我曾準備與鳥居彥右衛門並肩作戰。」

若狹少將說的「正因如此」,帶有非同一般的影響力。若西軍獲勝,豐臣家的主流將由「淀殿黨」佔據,與北政所有血緣關係的人,或恐連聊以喘氣的一塊地方也得不到。

「於是,我要戰鬥。」少將說道。

「然而,」

少將又說道。

「我所屬的德川一方倘若獲勝,秀賴公的結局將會如何?即使不被殺害,也無法繼續保住目前身分。說來,這是消滅豐臣家的大戰。」

若狹少將口若懸河。

「作為豐臣家的同族,我不能加入德川一方。」

對若狹少將來說,還有一件不容樂觀的事。那就是不知胞弟小早川秀秋出於何種本意,率大軍加入西軍。為攻打伏見城,他任大將,前來指揮。

「因此,伏見城裏,」少將說道,「開始強烈懷疑我。似乎認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