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帥

三成從船上望見了大坂玉造細川宅邸燃燒的大火。

「那大火,是怎麼回事?」

三成掀起幔帳,仰望夜空,回頭問家臣們。誰都答不上來。

這也理所當然。三成和所率兵力今夜下淀川,剛要進大坂,不曉得事實真相。

「不曉得。」

不知誰回答了。

「駛近備前島!」

河中有洲,即備前島。石牆包圍小島,白壁環繞宅邸,這是三成的舊邸。

三成下了船。

他從備前島過橋。過了橋就是大坂城的京橋門。

夜裏,三成讓士兵舉起許多火把登城。靜靜走在城內。

「去何處?」

陪同的側近用彷彿忍耐不住的聲音問道。暗夜裏,即便登城,也是白搭。

「去政務室!」

三成命令道。那裏是豐臣家的政廳,曾是三成任奉行時的根據地。天下政令悉數由此發出。面對三成起草、太閤蓋上朱印的政令,大名們戰戰兢兢。

「都半夜三更了。」

「哦,從今而後,我沒有晝夜之分。就從今夜開始,我打算睡在政務室裏。」

城內樹木蒼鬱。三成越過水池,穿過樹林,來到了本丸一隅。

這時,半途遇上豐臣家的旗本,從他們口中詳知了烤焦夜空的大火真相。

進殿,來到政務室一看,本應在此的奉行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卻不見了蹤影。

(二人都退堂了?在這個重要的夜裏,真不像話!)

三成怒從心頭起。

(庸吏!)

三成這樣認定。細川家火燒自宅,夫人和老臣死於火中,此事不應只看作是祝融騷亂。按三成的看法,沒有較此更重大的政治事件了。

(儘管如此,)

兩個奉行卻退堂了。

「去把他倆請回來!」

三成命令自己的家臣。

這時,島左近進來了。他比三成提前一步進入大坂,並常駐大坂城。

「依舊那麼嚴厲呀。」

左近笑了。三成的這種嚴厲,這種無情,不知樹立了多少敵人。

「人是有感情的。以道理和正義為依據,激烈譴責他人,只會樹敵,有百害而無一利呀。」

「但是,細川宅邸現正燃燒,對此若不採取緊急措施,會衍生成無與倫比的大麻煩。左近,你當使者,去將那兩人請來!」

三成吩咐道。三成已不在奉行的職位上,行政上的一切手段必須通過現奉行增田和長束來具體落實。

左近離去,約兩個小時後,增田和長束來了。

三成開始協商。

總之,三成的意見是,「若繼續採取強制的人質政策,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細川夫人。這樣一來,只會激勵東征諸將的決心與鬥志,此外無好效果。立即取消吧。」

「真是意外。」

增田長盛是個老練的官吏,臉上露出了略帶諷刺的善意微笑。

「將住在大坂的大名家眷當人質,原本就不是我們的主意。那不都是大人坐鎮佐和山發號施令的結果嗎?如今變了臉色,要取消這一決定,又是為何?」

「我自己悟明白了,這是愚蠢。」

三成揚眉,總地說來,是一副激昂派頭。三成想表達的是,及早悟及自己的愚蠢,這也是智者之道。

(這可不好啊。)

待在鄰室的島左近覺得,兩位奉行要是不在,自己真想責備一番嫩小子三成那種耍聰明的派頭。三成的那種語言表達方式,就連昔日同僚增田和長束聽起來心中也不會舒坦的。

「發現不合適,立即改正。故此拜託二位,今夜開始,解除對大名宅邸的戒備。」

「大人說解除,我們就執行。」

關於此事,增田和長束沒有定見。

「那就照此執行。」

兩名奉行回去了。

(事情處理得真差勁。)

人走後,左近這樣自忖。扣押東征大名的家眷為人質,這方案非常合乎才華橫溢的三成的風格,島左近認為是妙招。但妙招總會帶有片面性和缺點,反過來甚至可以說,正因為含有缺點這一毒素,才不是庸招。而此案的缺陷因細川夫人自焚事件浮上檯面。

對此感到震驚的,正是方案制定者三成自己。如此震驚或許是智者的證明,智者總是像幼馬一樣,有顆易生驚詫的敏感之心。

(然而,僅是身為智者,是不能駕馭這般風雲時代的。)

前代的信長和秀吉都不僅是智者。他們若站在今天三成的立場上,也一定會同樣採取人質政策。

一策既出,其間縱然偶或發生類似細川夫人的事件,也必須置之不理,將政策貫徹到底。至少不應該出現「因震驚而終止」的結果。

(單論智謀,治部少輔大人或許技高一籌,區別就在這裡。恐怕最終差就只差在器量。)

這就叫剛愎自用吧?若以刃具比喻,三成是剃鬚刀,絕非柴刀或利斧。柴刀和利斧可以砍倒大樹,修建高大建築;剃鬚刀再鋒利,也只能刮鬍鬚。

左近害怕一件事,即三成的戒嚴中止令會導致豐臣執政機關的威信下降。中止令使敵我雙方大名都看透了大坂方面的輕浮。

翌晨,左近扮成普通武士,去看玉造的火災現場。

三千坪許的廢墟周邊,密密麻麻圍了四五百個群眾。左近扒開人牆,擠了進去。

建築徹底燒燬了,沖天而立的只剩下黑呼呼燒焦的樹木。

廢墟上,有幾個人動作緩慢地幹著活兒。指揮者是一個身穿黑長袍的洋人。

「那個洋和尚是誰呀?」

左近問身旁百姓家的姑娘。姑娘好像也是信徒,胸前掛著十字架。如此說來,這道人牆大多數都是信徒,看他們的神色,是為了防備有人破壞廢墟,才圍起了這道人牆吧。

「奧爾岡奇諾神父。」

姑娘小聲告訴了左近。講究派頭的左近,刀柄護手上也鑲嵌著十字架,姑娘大概認為左近也是信徒。

「他們在做甚麼?」

「尋找伽羅奢夫人遺骨。」

「令人肅然起敬。」

左近深受感動了。伽羅奢的自殺是反抗豐臣家的行為。為反抗者收屍可謂是危險行動,得要有相當覺悟啊。

(好一個勇敢的洋和尚。)

左近這樣暗思。他又思考日本和尚在幹甚麼。細川家世代的菩提寺是大坂郊外的崇禪寺,當然,昨夜的騷鬧崇禪寺分明知道,卻不趕到現場收拾遺骨。

「洋和尚真了不起!」

左近大聲誇讚彳亍於廢墟上的碧眼紅毛大漢。

此處為冗筆。這位奧爾岡奇諾神父將伽羅奢夫人、兩位殉死家老和幾名家丁的遺骨收拾起來,裝入罐中,運到崇禪寺,託付給佛僧。

關原之戰過後,細川忠興一返回大坂,立刻為夫人舉行了盛大葬禮。

忠興尊重故人的信仰,拜託奧爾岡奇諾神父,請他舉辦天主教葬禮。

其後,忠興作為佈施,饋贈洋和尚黃金二百枚。但是,洋和尚將之悉數分給大坂街上的貧民。

「無物慾。」

忠興由衷敬佩。

「洋和尚與日本和尚的區別,就在於有無物慾上。日本和尚不想救濟貧民,反倒是為了令人貧困,才讓人信仰佛教。」

忠興這樣說道。此為契機,他默認了天主教在自己領地內的傳教活動。

「你這混蛋!」

後來,法華宗信徒加藤清正當面怒斥忠興容忍洋教的態度。

「自己不信天主教,卻保護信徒,竟有如此大名,令人驚詫。你這種信念曖昧的人,今後沒資格談論大事!」

忠興怒不可遏,欲拔刀。清正也要迎戰。在座的大名居中調解,才得以平息無事。

這種事情其後又發生過,此處按下不表。

左近離開現場,走在街上。

諸大名宅邸撤去了豐臣家的戒嚴兵卒,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人質的擔憂消失了。這一消失,東征諸將必定心無芥蒂,跟隨家康。尤其那個遺骨之主。)

左近思考著忠興夫人伽羅奢的作用。

(伽羅奢之死,對家康來說,其意義恐怕比獲得百萬雄師還重大。)

左近返回城裏。

一進城就感受到了非常歡鬧的氣氛。在登向本丸的途中城樓,他攔住了一個兒小姓問道:

「究竟發生了何事?」

不知是誰家的兒小姓,他歡快得一蹦一跳回答:

「毛利中納言大人的大軍,已經抵達木津川河口。聽說河口上一片船隻,河面海面全看不見了。這樣一來,幼君的境遇就安泰了。」

兒小姓滿臉笑容,眼裏卻溢出了淚花。

「是嗎?毛利大人駕到,你就這麼高興啊。」

「毛利中納言舉一百二十萬石兵力加盟我方,西國大名也會爭先恐後加入吧。幼君的境遇就不會發生萬一了。」

十歲左右的兒小姓,說話卻像大人似地,他躬身道聲「失禮」,就揮舞著袖子跑走了。

左近走入政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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