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

「今夜就武力解決?」

伽羅奢問道。

「正是,就在今夜。」

老臣小笠原少齋回答。也就是說,今夜奉行方面將出動軍隊,包圍細川宅邸,依據「秀賴公的命令」,強行帶走伽羅奢。

「故此,夫人做何打算?」

小笠原少齋與河喜多石見都跪拜低伏著。他倆不敢抬頭正視伽羅奢。毫無疑問,這位美似天仙的夫人,命運已經決定了。

「殺了她!」

主公下達這道命令後去了關東。下令的忠興心裡痛苦得快要發瘋了吧。儘管如此,

(多麼殘酷啊!)

針對忠興這種處置,二位老人不由得心生感觸。其他大名家,都正巧妙設法讓家眷逃脫,忠興卻不然,而是下令「殺死!」

(這就是愛嗎?)

少齋老人不由得這樣想。愛本有強烈要求獨佔的成份,但是當這獨佔慾帶著病態時,竟要奪取對方的生命。忠興殺伽羅奢,是想「永久佔有」。忠興責令二位老臣來「完成」這項作業。他還下令:

「完成之後,你倆也切腹!」

這一點,二位老臣已有了心理準備。殺了主公的愛妻,誰還能恬不知恥地活在世上?!

「是問我做何決定嗎?」

伽羅奢臉上露出了複雜的微笑。

她心裡一清二楚。

這位機靈聰敏的女性,充分察覺二位老臣從丈夫那裏接到了何種命令。

(主公不可能讓我活在這亂世上。)

「你說吧!」

伽羅奢催促道。

「主公叮囑你倆甚麼了?我想聽聽主公的決定。」

「那好。」

少齋老人如實轉述了忠興的意旨。

伽羅奢臉不變色,靜靜聽著。

「明白了。」

最後,她說了這麼一句。

「我死。聖教雲,夫婦如神,頂天立地,並非二人,已成一人。」

伽羅奢玉潤的脖子上掛著一串銀製念珠。

面對死亡,伽羅奢的心境如此平靜,未必因為是天主教徒。

這位女子關於生死的精神體驗,深刻得近似不幸。

二十歲,也就是懷著次子興秋時,父親明智光秀攻打本能寺,殺了織田信長;再戰秀吉,慘敗,命殞京都府小栗棲。

交戰之際,夫家細川從屬秀吉,公公幽齋和丈夫忠興都為討伐伽羅奢的父親而馳突沙場。

光秀滅亡,淪為叛逆;秀吉滅了伽羅奢的父親,江山是他的了。

伽羅奢的不幸,源自這場本能寺之變。細川家判斷:將來是秀吉的天下,便立即表明了反光秀的意志,作為憑證,於是休掉光秀的女兒伽羅奢。

伽羅奢身懷六甲,被丈夫休了,卻無娘家可歸。

當時,細川家是丹後田邊城主,因此,忠興將伽羅奢遺棄在領地內山中,向秀吉稟報:

「臣與之離緣,拋棄了她。」

伽羅奢被棄置在由園部向西北還要深入八公里的大山中。

那座山名為三戶野,有一野僧寺,伽羅奢被幽閉在此。

僅有一個侍女,是細川家的親戚清原大外記賴賢的女兒,人稱「小侍從」。小侍從與伽羅奢同年,二人與其說是主從關係,毋寧說幾乎情同朋友。

幽棲的二年裏,伽羅奢追求精神安定於參禪,徹悟死亡之際,最易進入禪境。

伽羅奢沒有頓悟,但略微接近那種心境。她開始輕蔑生。輕蔑生,這在禪中不過是野狐禪。雖然如此,伽羅奢還是養成了常人不備的心境。

當時她還不是天主教徒,當然也沒有洗禮名伽羅奢。

然而她已熟悉了天主教的許多理念。

清原小侍從是天主教徒。

洗禮名曰瑪麗亞。小侍從家從父親清原大外記那一代起就是教徒,但不是為追時髦而突然信教。

少女時代,小侍從生活在京都。那時她每天去聽著名的維勒拉(Gaspar Vilela)神父傳教,並且付諸行動。當時有一個弓術名人曰小笠原安德烈亞,其妻阿伽莎組織了「棄兒養育會」。小侍從入會後,每天早晨還沒下露水,她就走出家門尋找棄兒,發現了就撿起送到孤兒院。

幽閉三戶野期間,小侍從頻繁向伽羅奢宣教,勸她入教。

「我不太明白。」

不消說,伽羅奢付之一笑而已。

伽羅奢自幼修習明智家的家學教育,即儒教和佛學。小侍從卻無此教養。通常情況下,較乏教育者要勸誘已受較多教育者入教,幾乎是不可能的。

「小侍從,這一點值得懷疑。」

對一個虔信天主教的同年侍女講的事,伽羅奢大概是這樣逐一反駁。

幽閉二年後,伽羅奢獲得秀吉赦免,返回細川家。

秀吉慮及豐臣政權的未來,肯定是向年輕的細川忠興賣人情,「我赦免你的愛妻」。

忠興再次熱愛失而復得的伽羅奢。

他將伽羅奢關在大坂的玉造宅邸深處,前已述及,讓她「極盡奢侈」。但忠興知道,伽羅奢最感興趣的是思想性的話題。

當時,佛教已陳舊了。

那個時代,大名中有三十多人都改信了天主教。

自然,忠興的話題多是談論上帝和《聖經》。

忠興從好友攝津高槻城主高山右近那裏,取得了他需要的話題。高山右近是熱心的教徒,他在領地內下了一道嚴厲的命令:「不想信奉天主教者,就退出我的領地!」高山右近還熱心地向其他大名傳教。小西行長等人受其傳教影響,舉家受洗。

當然,高山右近也向好友忠興傳教。

忠興擁有極其豐富的知識,因而不易接受新的世界觀,而且本就不具備信徒的特質。雖然最終沒能入教,但他已充分理解了天主教的性質。

其他改宗的大名對於《聖經》的知識都還不甚清楚,但忠興平時已經會說:

「佛教之類的偶像崇拜,頗不可取。」

忠興一回宅邸,就對伽羅奢講起從高山右近那裏聽來的新鮮世界觀。

伽羅奢生了興趣。越有興趣,就越向忠興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

忠興有的答不上來,就說道:

「好,下次見到右近時,問一下。」

他將此事當成日課。

忠興為了讓伽羅奢消愁解悶,一心取悅,他現學現賣天主教的故事。諷刺的是,伽羅奢聽那些故事而產生的心情,遠遠超出了興趣的範圍。

「我想去教會。」

伽羅奢說出這樣的話,令忠興極其驚詫。突然,忠興開始憎惡、怒罵這宗教,但為時已晚。他只有採取嚴禁伽羅奢外出的手段。

小侍從活躍起來了。

她聯繫京都、大坂的神父,將書籍和教義轉達給伽羅奢。伽羅奢終於想親自去教會。

「能不能想個方法逃出宅邸?」

她讓小侍從琢磨這件事。

恰好此時忠興跟隨秀吉征伐九州,不在家中,時機正好。

小侍從把後門的鑰匙弄到手,讓伽羅奢穿上年輕武士之妻的窄袖便服,偷偷逃離宅邸,去了大坂的教會。在那裏,伽羅奢聽了傳教士文森蕭的說教,心生感動。

最令她感動的是詩篇第四十五篇的一節:

「任何大名和貴族,也不可依賴他人。因為人是最終死去歸土之身,他沒有任何助人之力。人不久都會死去,那時,唯有依賴天主的人,才有幸運。」

(佛法和儒教,都沒有這般打動人心的表達。)

伽羅奢感動了。

其後,她進一步深化信仰,終於決定受洗。但是伽羅奢不可外出,不能去教會受洗。

她和小侍從冥思苦索,最後想出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冒險方法,即做一個寢棺似的箱子,人鑽進去。夜深人靜時,從宅邸窗戶吊放下去,輕輕置於路上,打開箱蓋,再跳到路上。

小侍從帶著這個秘密方案去了教會,與賽斯佩迪斯神父協商,他反對道:

「這冒險舉動若被發現了,天主教將遭鎮壓。」

小侍從進一步懇求。最後,神父授予小侍從施洗的資格。

小侍從返回宅邸,設置祈禱所,讓女主人受洗,賜予從賽斯佩迪斯神父那裏領受的「伽羅奢」之洗禮名。

同時,二十名侍女也受洗了,從此,她們稱女主人為「伽羅奢夫人」。

從九州凱旋的忠興,知道此事,盛怒,將夫人一個侍女的鼻子和兩隻耳朵割下,攆出家門;又將另一個侍女在夫人面前剝得精光,鞭笞後逐出宅邸。

但是,忠興沒有對伽羅奢和小侍從下手。因為小侍從是亡母娘家的姑娘。

時光流逝。

秀吉患病,未久死了。

(此人終於死了。)

伽羅奢大概有這種感覺吧。對她而言,秀吉是父親光秀的仇敵,晚年又是天主教的鎮壓者。如今秀吉死了,不消說,伽羅奢會有一種感謝上帝的心情。

在伽羅奢看來,秀吉身為男人,晚年是個極端的色鬼,僅此一點,就是個令人嫌惡的存在。

秀吉晚年,伏見城竣工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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