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賀之人

越前敦賀是日本海的要津。敦賀灣東南海邊有座城池,石牆突進海中。

城主是大谷刑部少輔吉繼,年紀和三成同歲。

吉繼和三成是老朋友,都是近江人。早在秀吉作為織田家的大名、任近江長濱城主時,吉繼和三成就同時被秀吉招募為小姓。

吉繼通稱紀之介。

「能夠獲得紀之介這樣的朋友,是我半生自豪之一呀。」

三成很早以前就說過。

筆者說兩句。那個時代,武士的人際關係,要靠「主從」這種縱向聯繫,再配以父子、夫妻關係,才能成立。後世那種同學、朋友之類的關係,在當時極其淡薄,現實中縱然存在朋友關係,也未到近代的「友情」那般倫理概念的程度。同性間若存在深情,那大致是由同性戀意識結成的結義兄弟關係。

在這方面,三成與吉繼的關係,是極其現代式的,在當時或許屬於特例。因為西歐概念的「友情」是明治維新後的舶來倫理,德川時代的儒家思想中不存在這一概念,更何況戰國甚至鎌倉時代的武士倫理中,可以說,根本不存在「友情」意識。

從在這一點看,三成與吉繼的友情也彌足珍貴。當時,兩人關係好得令人覺得奇特。

「吉繼對三成有恩吧?」

人們用「恩」這個傳統倫理概念來詮釋二人的關係。於是生出了如下的佳話。

秀吉健在時,某次,舉行品茶會。依序傳遞茶碗品茶。吉繼剛要喝,鼻水垂落,滴進了茶碗。

吉繼是個病人,他的皮膚發生變異,臉頰潰爛。列坐的大名都怕受傳染,吉繼傳來的茶碗都假裝喝一口,然後再依次往下傳遞。俄頃,茶碗傳到了三成膝前。三成將其高高舉起,一飲而盡。

世間傳說,吉繼目睹此舉後,說道:

「為了三成,命我可以不要!」

不過,三成和吉繼的友情不是靠這般小事件突然結成的,其友情之深厚還得益於二人的性格。儘管如此,不言而喻,友情單靠朋友交際難以深化。要深化友情,顯然,需要雙方都從事上述事例那樣的運作方式。三成是豐臣家的官僚,很早就發跡了。他每次陞官都不忘向秀吉舉薦吉繼,以期得到提拔。在這一點,確實,吉繼從三成那裏,除了友情,還感受到恩情和義氣。

軍事能力方面,吉繼或許比三成優越。吉繼始終服侍秀吉左右,沒有馳突沙場的機會,故而一直沒能證明自己實力。但有一次,秀吉在夜晚茶話會上說道:

「我一直將紀之介帶在身邊使喚,有些對不起他。我現在的理想是,讓此人指揮百萬兵,我從高處觀戰。」

在座諸將似有同感,悉數頷首。

吉繼出身於官僚家庭。他與加藤清正、福島正則不同,沒有實戰經驗;他想靠學問與智謀來養成武將的資質。吉繼平時為人穩重,最主要的特點是膽大敢為。秀吉欣賞他這個優點,才想「讓此人指揮百萬兵」吧。

吉繼也接到了征伐上杉的動員令,正要率軍奔向東國。

「我下東國,任務只有一個:為家康和景勝居中調停,當場實現和平。」

吉繼很早就向老臣透露過。不消說,吉繼並未聽說過三成的密謀,完全沒察覺到景勝這次舉兵是三成作戰的一環。

吉繼的領地在敦賀,年祿五萬石。最近他還兼任豐臣家十萬石直轄領地的代官,他可動員的實力當在十萬石以上。

六月三十日,吉繼離別越前敦賀,率領千餘人大軍下東國。

吉繼不騎馬。

他的皮膚不耐馬鞍摩擦,只能搭乘便轎。這時他已經掉髮,雙目完全失明。他白布裹面,輕裝乘轎,徐徐前行。從敦賀走北國街道緩慢行軍。北國街道在美濃關原與中山道相銜接。

七月二日,吉繼走上中山道。當日夜宿關原東邊垂井的客舍。

吉繼一進旅館,就派家臣金崎椿齋前往佐和山:

「去給治部少輔送信!」

當然,去做甚麼眾人皆知。是去迎接三成的兒子隼人正。

此為三成一計。三成為了保住舉兵的密謀,特意將參加征伐上杉家的決定通知家康,並補充道:

——敝人乃閉門思過之身,不便從軍,故由敝人之代理、犬子隼人正配上家老,令他前往。隼人正年少,委託老友大谷刑部少輔關照之。

三成已向吉繼拜託此事,忠義規矩的吉繼,為履行諾言,派金崎椿齋去佐和山送信:

「現已抵達美濃垂井的客舍,在此等待,請儘快將隼人正大人派來。」

美濃垂井到近江佐和山,路途不遠,僅三十五、六公里左右。

※※※

翌晨,金崎椿齋一進佐和山,就心生疑問:

(哎?)

城內武士全部身著便裝,並無出征下東國的跡象。

(奇怪。)

椿齋心裡納悶,拜謁了三成。三成親切笑著說:「喲,是椿齋啊,久違了。」言行顯得有些異樣。

「椿齋前來迎接隼人正大人。」

「啊,為此事呀?」

三成啪噠啪噠拍著膝蓋。這個動作,與平時總是沉著剛毅、一臉嚴肅的傲慢者有些不相稱。

「椿齋,我有點想法。」

「是關於隼人正大人出征的事嗎?」

「正是。為此,我必須面晤你家主公刑部少輔。真是令刑部少輔勞步了,能否請他來一趟佐和山?」

「不知有何高見?」

「椿齋,抱歉,這是秘密,現在不能說。總之,勞你傳達:『關於豐臣家的一件大事,想和刑部少輔商量一下。』可否?」

椿齋不得要領,辭別佐和山城,策馬馳過鳥居本、番場、醒井、關原,返回了垂井客舍,向吉繼覆命。

(懇切密談?)

吉繼是個聰敏人,光這句話,他就悟出了三成在想甚麼。他驚愕得全身血液彷彿都沉澱了。

(那傻子是想討伐家康嗎?他覺得能殺得了家康嗎!)

吉繼多麼希望自己的推測是錯誤的。在吉繼看來,三成絕非家康的敵手。

「立即備轎,去佐和山!」

吉繼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三成的輕舉妄動。便轎馬上從垂井客捨出發,揚起輕塵掠過美濃和近江的邊界,抵達佐和山已是日落時分了。

大手門前,篝火熊熊燃燒。此城的著名家老島左近、舞兵庫,身穿禮服前來迎客,鄭重將吉繼請到館驛。

三成在館驛門口恭候吉繼。三成拉著吉繼的手,登上了玄關台階。

「歡迎光臨。」

三成低聲說道。

「佐吉的事,我不得不來。」吉繼回答。

三成拉著吉繼的手,走在走廊裏。

「已到夜裏了,明天再談,若何?」

他觀察著吉繼的病況說道,吉繼搖頭。

「我是這副模樣的盲人,現在黑夜白天都一樣。」

若有話要說,現在馬上就進房間開始吧。吉繼說道。

三成為吉繼擺上晚膳,吉繼的重臣則在鄰室用餐,城內對其士卒開放,提供酒食。

吃完飯,三成手持蠟燭,將二十年老友迎進茶室,斥退左右。

「何事?」

吉繼掰開點心,塞入口中,仰起了臉。兩隻不能視物的眼睛朝向三成。三成坐在茶道主人的位置上,簡潔回答:

「舉兵。」

至於討伐對象,不言自明。言訖,三成沉默片刻,觀看吉繼的反應。

「應當作罷!」

吉繼低聲表態。「停止吧!純屬在世間發動無用的戰亂。」

「不過……」

「我明白。你是說內府舉止粗暴傲慢吧?但目前他還沒要廢除從二位(秀賴)、取而代之。縱然佐吉一人呼號『為正義而討伐』,目前內府的粗暴傲慢尚未達到那程度,天下多數大名也不會倒向義軍一側的。」

吉繼又補充道:

「加之,內府的勢力過於強大,可說已是天下之主了。如今反抗內府者,只有出奇的蠢貨和出奇的醉漢。此舉註定得失敗。」

三成一言不發。

吉繼進一步傾盡語言,說服三成。言訖,又換了新話題——安定豐臣家天下的策略。

「目前,唯有讓內府和上杉中納言和解。我率兵下東國,為的就是居間調停。佐吉,咱倆一起去調停雙方吧。」

「我做不到。」

「何故?如今幼君在大坂。切望幼君之世無戰亂,才是回報故太閤隆恩之道呀。」

「想法各異。」

三成開始逐一反駁吉繼那種消極的和平主義。家康有覬覦天下的狼子野心,此事吉繼也該知道吧?三成說道:

「現在若不殺死家康,他會日益強大,最終奪取從二位秀賴公的天下。儘管此事明若觀火,天下大名卻面對現實掩目塞耳,只求明哲保身。哎呀,紀之介你可不是這樣的呀。」

「是的,我不是這樣的。」

吉繼並沒介意,低聲笑著。不消說,吉繼對三成的形勢觀察也有共鳴。儘管有共鳴,卻不可能跳到舉兵討伐的地步。

「不合適。佐吉,下東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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