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是長束正家。
年齡四十齣頭。
矮小瘦削。過於老實穩重的外貌,怎麼看也不像是年祿五萬石的大名。這副模樣站在門口,像個地方醫生或神官。
「甚麼?大藏少輔(正家)來訪?」
已進寢間的家康一陣狐疑。
五奉行中,長束正家與三成的交情最深,堪稱「石田黨」。
但是,正家個性不像三成那樣激昂,與家康也保持著適當的關係。
(歸根結柢,正家不過是個能幹的官吏,沒有主見和膽量。)
家康很早就這麼判斷。
秀吉打下江山後,不再需要野戰攻城的猛將;取而代之的是經營天下的幹練官吏。
首先,秀吉從一手培養起來的身邊武士中提拔了石田三成。此前不過是一介「佐吉」的三成,獲任命為治部少輔。秀吉封他為大名,還讓他任五奉行之一,掌管天下諸般政務與財政。
以同樣理由,秀吉將正家提拔為五奉行之一。在此之前,正家是丹羽家的家臣,對秀吉來說算是陪臣。正家青年時代就諳熟財會業務,他以這方面的才幹聞名於世。
正家當上奉行之後,逐漸陞官,現在是在這石部驛站東方十五公里的水口城城主。
「聽說正家一人來了?」
家康低聲問跪在寢間入口的正信老人。
「是的。只帶一把扇子。」
「難道即將夜襲的殺手是埋伏在驛站某處?」
「他沒那麼大的膽量。不過,安全起見,本多忠勝一幫人正嚴密搜索驛站和街道。」
「見他不?」
「不用。俸祿額五萬石的小大名,貴為內大臣的主上用不著特意出寢間接待。臣代為應酬,聽一聽他有何事。」
「那就委託卿了。」
家康躺在緞被上。
正信退去,他將正家招入大門旁邊的小屋。
「怎奈行軍途中,沒有可以接待來賓的像樣房間。主上已經睡了,由我代為轉達。夜半來訪,有何要事?」
「呀,誠惶誠恐。」
正家放下了扇子。
「我家城池即為石部的下一站,水口驛站。城裏備下了明日早膳,請務必順路蒞臨。」
意思是,正家在自家城裏準備了家康及其麾下三千人的早飯。
(怎麼就這點事啊。)
正信老人覺得挺沒勁。
「如此熱情,實不敢當。」
正信致謝,退回後屋徵求家康的意見。答曰:「那就承其盛情吧。」正信返回,向正家傳達了家康的意思
。
「已經答應了?」
正家面浮喜色。
「那麼我立即趕回去,命令他們預備。就此告辭。」
正家急急忙忙回去了。
然後,正信第三次跪在家康的寢室入口。
「大藏少輔已經回去了。卻說……」
正信乾咳了一聲。
「主上真心打算在正家居城用早膳嗎?」
「早飯在何處吃都一樣。」
「那傢伙的舉止缺乏沉著,有點忐忑不安的。」
「臉色呢?」
「異乎尋常,很不好看。給人的感覺好像在策劃著甚麼似的。」
「那個膽小鬼甚麼事也不敢做。」
「非也。說不定他的後盾『佐和山之狐』正在暗中操縱呢。」
同一個江州內,從三成位在湖畔的居城佐和山到正家的居城水口,若走捷徑有四十公里左右的路程。
「正是。有那隻『佐和山之狐』喲。」
「將主上困在水口城裏,鎖緊城門,殺死主上。這個方案誰都想得出來呀。」
「但是,彌八郎。」
家康躺在那裏說道。
「如果拒絕去吃早飯,世間要說家康膽怯了。」
「確有道理。」
正信頷首。
「總之,今夜街道各處撒下了天羅地網,嚴密搜索,看看是否有可疑跡象吧。」
「那當然。」
家康白天在大津城滔滔不絕,話說得太多,現在已經精疲力竭了。他略顯不耐煩地回了一句,就閉眼睡覺了。
※※※
這裡說的,是此日的前天之事。
琵琶湖畔佐和山城的內室,三成的家老島左近和主公頻繁辯論,意在催促:
「下決心吧!」
家康東下,開始行軍走東海道,途中肯定要通過近江的南部地方。
「所幸水口城是長束大藏少輔大人的居城。現在利用水口城,一舉刺殺家康,除掉天下大亂的病根!」
「大藏少輔膽子太小,不知他能否參與。縱然參與,膽小者最終會敗事的。」
「說啥呀,我巧妙擺弄他。」
「卻說……哎呀。」
三成躊躇不決了。
「主公還思考大會戰的事不?還思考天下一分為二的大事不?」
「只想這事。」
三成是個喜好大氣派的人。討伐家康,要展開古今未見的大會戰繪卷,聳動天下視聽,堂堂正正在戰場上殺死家康。
「交戰規模越大,越有利於世道人心。我想在這無道的世間樹起警眾的告示:正義必勝,不義必亡。」
「想的是無用的事。戰爭並非有利於世道人心啊!」
(無論經過多少時日,主公還是個黃毛小子。)
左近神色不悅地思量著。三成很早就愛好學問,近來這種傾向愈發明顯。事物的思考方法在主觀上是睿智卓越的,但僅此而已。三成關注現實的目光似乎變得遲鈍了。
左近是個徹底的現實主義者。
(主公的佐和山只有十九萬餘石。要和關東二百五十五萬石的家康一決勝負,只有動用奇謀權術。但是,主公又厭嫌這一手。)
左近又進一步盡力勸說了三成。
「行了,別說了!當然,刺殺那怪獸,一把短刀足矣。要那麼做,太閤殿下故世後,我在殿上就可刺死他。刺殺機會有的是。我卻沒那麼做。」
「主公是說此非『將者之道』?」
左近的微笑裏帶著諷刺意味。
「正是。強烈彈劾家康,堂堂正正擺下戰陣、旗揚鼓敲,然後開始交戰。否則,我方就樹不起正義。若搞夜襲,豈非招世人誤解為我在報私怨?」
(確實如此。)
左近不得不點頭。正義和不義這兩種觀念先行的場合,事理確如三成所說的那樣。然而,要讓家康心臟停止跳動,不消說,這種觀念反倒成為障礙呀。
「總之,」
左近又執拗地緊跟著說:
「僅就水口這件事,能否任憑臣一手處理?付諸行動也不見得就能成功,但若能確認一下我方出招後家康反應如何,此舉也不算白搭。」
「可以。」
三成沒這麼說。
「左近與年齡不相稱,血氣方剛喲。」
只是苦笑著,採取了默認的形式。
左近離別主公退出,逕回湖畔的自宅,將家老招集一起。
左近的家老之中,兩個是他的故鄉大和地方人民,其他二人,一為近江當地人,另一人出自甲斐武田家。
左近對他們說出了計劃。首先,他對大和出身的家老箸尾權左衛門吩咐道:
「你帶信去拜見水口的長束大藏少輔大人!」
左近寫下了計劃概要,讓權左衛門帶著,立即出發。
接著,從自家人中選出刀術超群者五十名,任命家老吉原十藏為將領,讓他們化裝成浪人、山野僧、商人等,三三五五奔向水口,形象打扮得平常而不顯眼。
最後,左近讓四個隨從扛著包裹,披夜色離開了佐和山城。
包裹裏是一把火藥鎗。
抵達水口城下時,天將黎明了。
左近戴著深斗笠遮顏,因為水口城下的百姓有許多人認識佐和山城著名男子漢島左近。
——島大人蒞臨城下了。
若是這樣的消息傳開去,謠言必定蔓生。
(是要刺殺德川大人吧?)
難保不擴大成這樣的說法。
城下的南側,近鄰甲賀的群山,綠葉覆蓋山嶺,美得令人望之雙目清亮。
左近進到城裏了。
長束家的家老出門迎接,領著左近拜見了城主長束正家。自然是斥退左右,正家身旁連近侍也沒有。
「來信我讀了。」
正家極度膽怯地說道。
「要在這座城裏刺殺內府?」
「正是。」
左近語言簡短,態度誠懇地點頭。
「不麻煩大人甚麼。內府夜宿石部吧?到那時,大藏少輔大人只牽上一匹馬,親自去內府客舍,僅表明想招待早膳。其後的事由我來做。」
「你到底想幹甚麼?」
「大人只將在下和家臣藏到城裏就可以了。」
「真叫我為難啊。」
左近一眼看出,正家戰戰兢兢。
「對方是內府,他身邊總侍立著本多忠勝等馳騁沙場的老將,還帶領三千大軍。並非輕而易舉殺得了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