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湖畔

(是年齡關係吧,這麼疲乏。)

家康進了伏見城,連說話都感到吃力了。確實有年齡的原因。但首因是今天為出行首日,身體尚未適應,乘船的疲累也湧上來了。

「想馬上睡覺。」

走在廊上,家康向正信老人說道。

「那事如何處理?」正信問道。

「是否接見堅守伏見的諸將?」

「啊,免了。」

家康簡短回答。

「接下來,我畢生規模最宏大的狂言劇將開始上演。不能登台前就精疲力竭了。」

家康很在乎自己的疲頓。他深知疲累時思考方式偏於消極,智慧遲鈍。

「聽從尊意。」

正信老人退去。

家康進了寢間。

這裡是故太閤經常使用的「鴻之間」。房間隔門的金箔糊紙上,畫著無數烏鴉般的黑鳥亂舞。

(就像這些鳥一樣。)

家康思忖著。他不知道東海道沿途大名的心要飛向何處。途中或恐有人站出來,殺死下江戶的家康。

(不可疲頓。)

下江戶的行軍,對家康來說,已經是拉開作戰行動的序幕了。

家康鑽進被褥。閉眼後倏然想起一件事,遂劇烈搖著枕邊的鈴鐺。值班近習隔著紙門低聲回應:

「山下又助在此待命。」

「忘了說。你向佐州(本多正信)傳達一聲,明天我第一個接見彥右。」

「是鳥居彥右衛門大人嗎?」

「是。」

家康頷首,終於閉眼了。鳥居彥右衛門是德川家的譜代老將,家康遷居大坂城西丸以來,他一直替主公守護伏見城。

家康入睡了。睡得很踏實,幾乎沒有做夢。

清晨,家康一骨碌爬了起來。

覺睡得很好,疲乏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還年輕。)

昨夜的老人有了另樣的實感。身體充滿了新鮮活力,家康幾乎想跑著出去。

這個早晨,慶晨五年六月十七日,是這年首見的萬里晴空,相當稀罕。

家康來到走廊。近習慌忙追上,擔任扈從。家康的腳步很快。

(主上怎麼回事?)

家康的腳步特年輕,近習們都感到驚詫。

左側是庭院,屋簷前是蔚藍長天。家康時而環顧天空,像年輕人一樣走得朝氣蓬勃。

(人說有瓊樓玉宇,指的就是這座城池吧?)

酷嗜修建豪華建築的秀吉,晚年傾天下財富,築起了這座城池。正當削平伏見桃山丘陵、大興土木建築此城之際,無此雅興的家康,

(是個多麼嗜好愚蠢奢侈的人啊!)

對秀吉那無休無止的帝王情趣感到驚愕。秀吉讓家康幫忙建城,他頗感苦惱。如今重新眺望,秀吉留下的遺產顯得出奇壯觀。

(這全歸我所有了。)

家康且思且行。雖說歸己所有,但家康生性討厭無用和浪費,他並非想獲得可謂當今世上最大的無用之物——伏見城。在家康看來,無用永遠是無用的。

(故而,遲早我要拆掉它。)

和伏見城相比,家康現在強烈渴求的是有權「拆毀」伏見城。

俄頃,家康來到了人云「千張席」的大廣間。

(太閤在這裡接見過大名。我也到此拜見過。當上太閤,想必是得意洋洋吧。)

倏然,家康想坐一下秀吉坐過的上座。他像孩子似地疾步登上。眾人皆知,家康凡事三思而後行,對這樣的家康來說,這是罕見的舉動。

家康在上位站立片刻,慢慢彎腰坐了下來。

(天下就要滾入我懷中了。)

漫長的歲月裏,家康不斷忍耐。一想到等待最終還是值得的,他的臉頰浮現淺淺笑意。

大廣間裏靜悄悄的。

卻說大廣間裏的人。現在坐在上位的唯有家康。此外,僅有家康的近習、侍醫等幾個人聚集在角落。

家康獨自暢笑著。

許是這個場景過於異常,曾隨侍家康的其中一人——板坂卜齋,後來這樣記述當時情景:

十七日,內府逗留伏見。

來到了千張席的內間。

興致勃勃,欣賞四方。

駐足內間,

獨自莞爾而笑。

家康這番舉止之間,遙遠的下座出現了一道人影蹲踞著。

此即留守伏見城的鳥居彥右衛門元忠。

「靠上前來。」

家康沒有這樣說。他站起身,離開上位,踩著榻榻米來到彥右衛門身旁坐下,立著右膝,說道:

「彥右衛門,有大事拜託。」

彥右衛門仰起佈滿皺紋的老臉。他年長家康三歲。

要論老臣,渡邊半藏也是,但資格不及這位彥右衛門。因為在家康還名曰「松平元康」的少年時代,到駿河的今川義元那裏當人質時,從三河跟去的看守人之一就是這位彥右衛門。

當時彥右衛門遭今川家武士虐待,宛似奴隸,但他決不離開家康身邊。夏天給家康擦身體,冬天用自己身體給家康溫腳,相依為命。自那時起,二人間交流著超越主僕關係的濃密情誼。

彥右衛門為人忠義規矩,樸質寡言,為了主公水火不辭,是典型的三河人。

曾有這樣的事例。

隨著家康身分越來越高,彥右衛門的俸祿不斷增長,現今是下總年祿四萬石的大名身分。本應封彥右衛門以某某守等四位或五位的官階,事實上,家康一手培養起來的大名,悉數受封官階,唯有這位老三河人表態:

「臣只稱『彥右衛門』足矣。」

家康再三勸說,彥右衛門堅辭不受。至今仍以日本唯一無官職的大名著稱。

「彥右衛門啊,我要去會津了。」

只有在對此人時,家康還用幼童時代的講話方式。

「我要是去了會津,」

他低聲說道。

「石田三成大概會在上方舉兵。這件事是肯定的。」

家康一字一句嚼碎了似地,緩緩說給彥右衛門聽。

「石田在大坂招集西國大名,首先會攻打這座伏見城。估計他的兵力有十萬,或者還會超過。」

伏見城可能陷落。

對家康而言,伏見城可謂捨棄不足為惜的「捨城」。家康要任命這位鳥居彥右衛門擔任這座「捨城」的守將。

(除了忠義規矩的彥右衛門,其他人皆無法勝任這座必死之城的守將。)

家康是這麼看的。守城死戰之後,全軍都得「戰亡」。若點機靈之人擔任守將,他也許會巧妙運作,或者與敵妥協,或者投降。

(若是那樣,德川家將威信掃地,影響到日後的政略。)

但是,任用了彥右衛門,他明知必敗,依舊會愚直地進行防衛戰,竭盡死力,充分發揮三河武士的勇猛風格,令天下人戰慄。堪當此大任者,非彥右衛門莫屬。

「你能留下來嗎?」

家康又給彥右衛門配上了內藤家長、松平家忠、松平近正三員副將,總兵力一千八百人。

「遵命!」

彥右衛門點頭,臉不變色,但補充了一句:

「反正是必然陷落之城。」

彥右衛門環顧大廣間,又說道:

「適才點出三員副將助威,無此必要。請將他們全帶到會津陣地。固守伏見城,臣彥右衛門一將足矣。」

他以一貫的頑固,強烈地堅持己見。家康也有家康的想法。雖是一場死戰,彥右衛門一將率兵不足五百,若沒遭到頑強抵抗就丟了城池,德川家的武威會招致天下人懷疑。至少應該守城數日吧。故而有必要配上三將助威。

家康說出了這項用意。

「有道理。原來用意如此啊!」

彥右衛門輕輕頷首,贊同家康。

(還有一道難題。)

伏見城可謂是秀吉別墅的娛樂城,鉛彈貯存得很少。

「彥右衛門。」

家康下定決心命令道:

「太閤健在時,此城天守閣裏貯存了相當多的金銀。一旦開戰缺乏鉛彈,可熔鑄那些金銀,當鉛彈射擊!」

「遵命。」

彥右衛門擊膝道:

「臣自幼隨侍,歷盡辛苦,全都值了。這般大度,主上定能取得天下。伏見城裏的金銀即便鑄成鉛彈打光了,將來取得天下,想要多少就能夠回籠多少。」

入夜,家康又將彥右衛門喚來內間,賜酒,講了許多故事。彥右衛門醉得愉快,談到了駿河流浪時代的往事。

「想來,臣與主上已是多年的主從緣分了。但眼下或恐是今生拜謁主上的最後一面。」

彥右衛門若無其事地說完,退了下去。須臾,傳來了彥右衛門通過走廊的足音。這名老人在三方原交戰中瘸了一條腿,走路的足音格外高亢。足音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後,家康倏地掩面哭了起來。

這裡順便帶上一筆。

彥右衛門這類型的人,是家康軍團的特色。

信長軍團和秀吉軍團中,均無這般氣質的武將,可謂風土不同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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