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

家康必須當演員。

若將天下當做一場大戲的舞台,那麼,現在的家康,正扮演著領銜主演的角色。

「……」

滿堂連聲咳嗽都沒。西丸大廣間裏列坐的近臣和大名,屏氣凝視家康對會津的挑戰書做出何種反應。

(主上如何打算?)

由會津帶回無禮信函的伊奈圖書頭等人,臉色蒼白。

「萬千代(井伊直政)。」

須臾,家康開口了。恢復了溫和的神情。

「在!」

井伊直政跪拜。家康微笑著,用話家常的口氣問道:

「去年寄放你那邊的『三條小鍛冶』,已經磨好了嗎?」

三條小鍛冶宗近乃平安朝的刀匠,家住京都三條,故而以之為姓。聲名遠播,甚至有謠曲《小鍛冶》傳唱。家康是從秀吉手中拜領了這把名刀。

「已經磨好了。」

「拿來!」

井伊直政連忙退下。少頃,捧上來銀光閃閃的一把刀。

「放到簷廊上。」

「簷廊上嗎?」

「是,簷廊。」

說完,家康好像忘了這事,轉到其他話題,與近臣們談笑之後,倏地站起來,嗖嗖走到簷廊,操起了銀光閃閃的名刀。

風滿庭院。

說是庭院,卻不是秀吉嗜好的那種點綴著諸多奇岩異木的豪華庭園。家康修築大坂城西丸時,特意命令栽植了生長於山城國山崎一帶的孟宗竹,形成了竹林。

竹林搖動,清掃長天。

(啊!)

諸大名屏息之際,家康以驚人的輕巧動作跳入風中。

嚓!白刃在午後的天光底下閃閃發亮,說時遲那時快,砍斷了孟宗竹。與討厭刀法(劍術)的秀吉不同,家康自幼修習,功夫不淺,天正初年還從奧山休賀齋處獲頒神影流「皆傳免許」(編註:師傅已傳授全部絕技的證書)。

最近,家康胖得出奇。為減掉贅肉,他頻繁外出放鷹捕獵,卻仍很難消瘦下來。這般肥粗老胖的家康,卻行動輕捷,悄然揮刀,砍斷了直徑足似小盆的孟宗竹。

轉瞬間,孟宗竹倒下。家康白刃入鞘,遞給井伊直政,說道:

「萬千代,寶刀鋒利。」

事實上,滿座是目擊了家康出刀,粗壯的孟宗竹不啻芒草輕巧倒下的光景。

直政一聲不吭接過。一般家臣大概會說這樣的奉承話:

——哎喲,與其說刀鋒利,不如說主上的本領高強!

然而,家康的家臣一概不說這類話語。他們都深知家康討厭恭維。

家康站在風中。

直政一本正經說道:

「只有五郎正宗或三條小鍛冶之作,能斬得這麼漂亮呀。」

「哎,更要緊的是……」

家康彷彿想起了甚麼,接著高聲講出了最想說的事:

「萬千代,將這刀全套保管好。」

「保管到何時?」

「指日可待。會津之戰,帶上這把刀!」

此話意味著,將如對那孟宗竹一般砍倒上杉景勝。

家康一言,滿座大名聽來彷彿雷霆滾過。此話可謂家康討伐會津上杉家的宣言。不久,這話將從這庭院傳響到六十餘州吧。

當晚,家康即喚來豐臣家的執政官、奉行增田長盛,正式傳達了討伐上杉一事,並表態:

「我親率全軍。」

長盛大驚。討伐上杉和家康親征這兩件事,他全反對。家康笑而不答。

長盛一退出,就派急使奔向住在近江水口居城的奉行之一長束正家處,讓他火速來大坂,又聯繫了豐臣家顧問中老生駒親正和中村一氏。未久,他們聚首,連袂登城拜謁家康,建議道:

「秀賴公尚處幼弱,掀起天下風波,是否合適?上杉景勝也好,直江山城守也罷,充其量是兩個不懂禮節的土包子。他們無禮,我等會狠狠訓斥。故而,切望內府儘量三思而後行。」

家康擺出了一大堆理由,頑固地不肯退讓。

「我是為幼君好,才征討會津。若容忍這等非禮蠻橫,天下政權還想存在否?」

家康開始顯示出驚人的行動實力。付諸實施,刻不容緩。

山城守的挑戰書到達數日後,家康喚來深蒙秀吉恩澤的三個大名,命令他們擔任全軍先鋒。

三人是,

福島正則

細川忠興

加藤嘉明

當先鋒是立功揚名的良機,作為武將沒有比這更體面光榮的事了。

「此乃武門驕傲。」

三人叩拜。在家康看來,這是最佳人選。三人都是粗莽性格,不僅在戰場上能發揮莽撞突進之勇,更有利的是他們都討厭石田三成。他們預想到下一個時代將屬於家康,很早以前就開始向德川家獻殷勤。

加之,他們都深蒙秀吉舊恩,點他們任先鋒大將,為將豐臣家諸大名的心吸引到家康身上,這應當是最有效的做法。

譬如,諸大名必會這麼琢磨:

——不是連左衛門大夫(福島正則)也迎合家康的主意,擔任先鋒,竭力奮進嗎?!

於是,多少有點猶豫不決的大名也會爭先恐後奔至家康麾下。

家康進一步採取行動。

六月二日。向各領國大名下達軍令,命令駐在大坂的大名各自歸國,準備出兵。

六月六日。要求大坂的諸將早早全體登城,齊集大坂城西丸,召開討伐會津的軍事會議。

無人反對討伐。時潮驟變,會場充滿了爭先恐後要跟上這股新潮的氣氛。圍繞戰略戰術,列位大名爭相發言。

在家康看來,多是些愚劣的戰術論。當然,大名發言旨在希望自己的存在得到承認,至於喋喋不休講了些甚麼內容,都是無所謂的。

會場上吵吵嚷嚷,此起彼伏。家康始終高興地頷首,哪條建議都認真傾聽,一一發表些評價:

「不愧是擅長巧戰的兵部大人!」

又加了一句:

「哎呀,修理大人心真細,這一點我都疏忽了。」

家康隨聲附和著,以滿足這一群武將的自尊心。

會場上有個名曰堀秀治的男子。

官名左衛門督,通稱久太郎。

是第二代。

父親堀久太郎秀政生於美濃,是名播天下的勇將,戰場上指揮高明。消滅了明智光秀後,堀秀政跟隨秀吉屢建殊勳,終於被提拔為越前北庄十八萬餘石的大大名,並受特別恩准,姓羽柴,人們敬稱為「羽柴北庄侍從」,是經歷戰國時代倖存下來的著名男子漢。然而首代久太郎已故去了。

二代久太郎堀秀治,現年二十五歲,才幹平平。秀吉健在時,受亡父功勞庇蔭,移封至越後,獲賜上杉謙信的居城春日山城,年祿加封至三十三萬石。

秀治移封越後,因為某事,對前任越後國主上杉景勝懷恨在心。於是他將鄰國會津的動靜一五一十密報家康。

因為密告,他立下了大功。這次軍事會議上,堀秀治心裡焦急,怎樣發言才能更加引人注目?

(應該說些甚麼呢?)

堀秀治搜索枯腸,還是沒想出值得發表的意見。

終於,好不容易想到了一件事。他乾咳一聲。

「在下有事要說。」

堀秀治膝行湊前。他是個矮小男人。

「內府可知道,從白河到會津的途中,有個地方叫背炙勢至堂?」

「不知道。」

這個看來機靈的二代久太郎,以前的密告為家康帶來了很大利益。但不知何故,家康討厭堀秀治這張孩子臉。

「若不知道,慎重起見,在下談一談。背炙勢至堂是一處非比尋常的天險,人擠著只能並列通過兩個,要是馬,僅能勉強通過一匹。就是這樣的要害之地。臣以為,如果上杉一方在那裏建了要塞,嚴加防守,先鋒諸將應該多加小心。」

(說了啥玩意兒呀。)

家康大概是這麼想的吧。他的心情露骨地表現在臉上。

首先,家康變了臉色,事出有因。眾多受過謙信訓練的勇將猛士雲集上杉家,名聲很大,在座大名相信者很多。這個節骨眼上,如此發言,豈非煽動眾人不必要的恐怖心理嗎?!

加之,此番發言又明顯傷害了家康的自尊心。信長和秀吉過世後,眾所公認家康是天下一等的軍事家。景勝之流,無論佈下何種陣勢,有何了不得?堀秀治的發言,等於將煞費苦心就要君臨天下的家康之威信降低到毫無價值的程度。

「就這些了嗎?」

家康故意睏倦似地垂著眼皮,拖著長腔問道。

「『就這些了嗎』指的是……」

「哎,指的是與久太郎年齡不相稱、老氣橫秋的忠告,就這些了嗎?」

「正是。」

「勿說那種蠢話!縱然是那樣的天險,敵方一桿槍,我方也是一桿槍。狹路相逢一對一,為何我方的槍就劣於上杉的槍?你是說我方將士劣於敵方嗎?」

「非、非也。」

年輕的二代久太郎慌神了,看他一眼都覺得怪可憐的。

「沒有那種事。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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