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喜多騷動

大坂的玉造。

有間字號怪異的傭工介紹所,名曰「鼬鼠屋」,門上掛著印有字號的大布簾。

大坂的大名宅邸密集,介紹傭工的行當很多。大名返回領國、交戰前的準備工作、邀請客人來宅邸觀看能劇等場合,都須聘僱傭工。傭工介紹所就專門提供此類人力。

石田宅邸在城北備前島上的時候,鼬鼠屋提供的傭工經常進出宅邸。石田家撤到佐和山後,則改至玉造的宇喜多家。

鼬鼠屋的老闆名曰銅六。

綽號「不識數的銅六」,可見他是多麼不會算賬。

宅邸要求「派來一百六十個傭工」時,他會如數派出;但等到去算賬時,卻不會計算金額。無奈,宅邸的官員帶來算盤,傭工數乘上工錢,再乘上手續費,最後將現金支付給他。

銅六就是這麼個人。但是他對人親切,不貪慾,一身豪俠之氣,頗有人望。所以,他的買賣興隆。

三成欲退隱佐和山之際,銅六拜訪了島左近。

「我願跟在三成大人隨從的隊尾,我也要去佐和山。」

銅六提出這樣的申請,怎麼勸阻,他也不聽。

「佐和山是鄉野,而且城下也有傭工介紹所,你去了無事可做呀。」

左近這麼勸銅六,他卻纏磨央求道:「不,我關門歇業,去當一個雜役,讓我做給三成大人提草鞋甚麼的活兒吧。」

歸根結柢,左近連哄帶勸,讓銅六留在了大坂。

左近告別小野的妙善尼庵,回到佐和山的翌日,銅六來到了臨琵琶湖畔的左近宅邸。

「哎喲,有何事?」

見到不速之客,左近詫異。

銅六是個大腦袋的小個兒男人,從左近一側看向叩拜的銅六,整個身體宛似都藏在腦袋裏邊,榻榻米上好像滾動著一個大圓腦袋。

「宇喜多中納言大人出了大事了!」

「中納言大人出了何事?」

「不,大人家……」

「大人家起火了嗎?」

「不不,如果起火,那還是好的呢。家裏的重臣鬧分裂,發生了嚴重騷動。照這樣下去,中納言大人的玉造宅邸裏,很可能要發生內訌和交戰。」

宇喜多秀家的重臣分裂成兩派互相中傷,這左近是知道的。但是竟發展到將要交戰,這可非同小可了。

「專門來報這個信的嗎?」

「正是。」

傭工介紹所老闆以旅行者的打扮,專程下近江,通知其他大名家的騷動消息,目的何在?

這一定是銅六按照自己的思維方式,認為此事會影響石田家的利害。三成舉兵,中納言宇喜多秀家必然回應,這已成為天下人的常識。銅六也是在這種認識的基礎上,專程前來建議:

——若不儘早仲裁,我方寶貴的夥伴會在大事發生前就崩潰了。

「你是自作主張來的嗎?」

「是的。宇喜多大人宅邸我們經常進出,可謂如同主公家。但傭工介紹所老闆之流的我,如果提出僭越的建議,也許會受到斥責。小的認為,中納言大人家不靠近石田家,必將崩潰。所以就跑到這裡來了。」

銅六的想法,有點令人難以置信。

在三成住大坂時出入石田宅邸的商人們,至今不忘蒙受過的恩澤,還會帶著各種慰問品前來佐和山。但這只是表象,他們每次來都委婉反映家康的言行、大名的動靜、市井的傳言才歸去。他們似乎都暗中激勵著三成的志向。

(這個銅六也是吧?)

左近這樣猜度。總之,騷動事件可是非同小可啊。

※※※

宇喜多家的主公秀家,居城在岡山,領國有備前、美作、備中半國,外加播州三郡,是年祿五十七萬四千石的大大名。

宇喜多秀家生於天正元年(一五七三),此年二十六歲。

青春年少。

秀家少年時代就侍奉於秀吉身邊。小田原戰役時,秀家任海上運輸總司令官;朝鮮戰爭時,於開城大破明朝大軍,攻陷晉州城,立下殊勳。秀家畢竟由秀吉一手恩養,成長於殿上,不知勞苦,是其特色之一。

左近等人認為:

「宇喜多中納言少年時代就受太閤溺愛,自然而然,他似乎淨模仿了太閤的缺點。」

所謂秀吉的缺點,即愛好狂言劇,酷嗜大建樓堂館所,熱衷於茶道。一句話,秀吉所有喜好玩樂的一面。

順便帶上一筆。少年時代就由秀吉恩養的人,還有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等魯莽粗人。早在秀吉任織田家部將攻城野戰縱橫馳騁之際,他們就開始接受秀吉的薰陶。他們繼承了秀吉那時的審美風格,理所當然。

宇喜多秀家則不然。他是在秀吉打下天下之後,才受其薰陶養育,成長於秀吉的趣味愛好生活之中,是一名有勇有謀的男子漢,但嗜好玩樂的貴公子氣息更顯濃烈。

但此人的人品很好。

(或許是大名中人品最好的。)

左近這麼判斷。

據說秀吉也這麼想。臨終之際他對五大老一一叮囑,關於秀家,他特別親切說道:「秀家幼少之時,我就提拔了他。在守護秀賴的大事上,秀家不同於其他人,在任可情況下他都不會逃之夭夭。」

秀家的人品之好,秀吉心裡最清楚。

在極端嫌惡家康這點上,秀家和三成意見一致,他認為:

「不滅家康,豐臣家就會漸趨消亡。」

秀家無所顧忌地這麼公開宣傳。在這點上,他可以說是三成難得的盟友。

然而,這位貴公子在治理至關重要的戰鬥力「家族」這一方面,最不擅長,是其短項。

秀家擁有的畢竟是五十七萬四千石的遼闊領地,統率大量家臣團,尋常的舉動很難平息家中的騷動。

然而,秀家按照自己少年大名時養成的習慣,家中一切事務全部委託首席家老長船紀伊守管理。

長船是個富有才智和忠義之心的老人,但好惡之情太烈。加之長期掌握權力,自然也就形成了派閥。

進一步強化了長船派色彩的是中村刑部。

刑部不是宇喜多家的譜代家臣,秀家的夫人從前田家嫁來之時,中村刑部作為陪送者,由前田家進入了宇喜多家。

刑部是個新人,口才好,能說善道,一來就和長船紀伊守套交情。未久,成為宇喜多家的行政官吏之一。刑部憑藉才能與手腕,處理公務時露骨地徇私,與自己派閥外的重臣團隊對立日益激化。

恰在此時,長船病歿。

政局驟變,敵對派的宇喜多左京亮任首席家老,閣僚人事變動,職務全由反長船派擔當,中村刑部遭辭退了。

中村刑部從握有政權的座位跌落下來,懷恨在心,偷偷拜謁主公秀家。

「他們,」

就正在執政的敵對派下這樣的讒言:

「奪權心切,毒死了長船紀伊守。臣下重申一遍,紀伊守大人不是病死的。是被左京亮大人毒死的。」

「胡說!」

秀家付之一笑。

秀家對家政興味索然,卻擁有能識破此言虛假的睿智。

「不許再說這等話!」

秀家斥退了中村刑部。

秀家雖然有識破中村刑部讒言的聰明,卻不想探究事件的根源,也不趁熱打鐵整頓家政。大概他生性討厭政治吧。

秀家將事件擱下來未加處理。導致事態惡化了。左京亮黨說:

「聽說刑部去進讒言。對這種不義漢,豈能置之不理!」

大家鬧騰起來了,聲稱要殺掉中村刑部。

刑部也有同黨。他們表態:

「要殺中村刑部,我們也有心理準備,不惜一戰!」

騷亂鬧大了,終於,位於玉造和備前島上的宇喜多家大坂宅邸裏,家臣們不知何時就會交戰,形勢一觸即發。

「這樣啊。是這種騷亂?」

家康一定會很高興吧?左近這麼想。他犒賞鍋六,給了他金錢與物品。

「好不容易來一趟佐和山,歸途湖上行,順路參拜竹生島若何?」

於是逕來到湖畔,船伕們高高興興幫忙張羅,銅六欣然歸去。

「宇喜多家……?」

三成由左近口中聽到此事,神情不悅。

家中騷動若趨惡化,宇喜多家的戰鬥力勢必減弱。不僅如此,家康恐會以這場騷動為由,摧毀宇喜多家。

「必須儘快處理呀。」

三成絞盡腦汁琢磨方案。儘管如此,他畢竟是個退隱之人,不便前往大坂拋頭露面。

「刑部少輔可以。」

三成說道。

刑部少輔即三成十年來的盟友大谷吉繼。吉繼性格誠實,信望卓著,尤其是和宇喜多家的關係很好。讓大谷吉繼自告奮勇前往調解,也許會萬事順暢。

三成又冥思苦索:

(大谷吉繼即使調解順暢,其後家康也可能出面破壞。)

在家康看來,宇喜多家是反德川勢力之一,其五十七萬四千石年祿的消失,是家康的理想。

(故此,大谷吉繼之外,再選派一個直屬家康的大名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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