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津一夜

距今稍前的七月中旬,石田三成的家老島左近化裝成越後一帶富裕的鄉士,進了大坂。

目的是到大坂搜尋情報,聯繫大名。

左近領著三名隨從,帶一桿長槍。化名會澤鄉右衛門,旅館訂在愛宕町。

旅館雖在愛宕町,左近卻幾乎每天在聚樂町的妓樓尋花問柳。

在聚樂町玩膩了,便遠去堺尋歡。堺的妓樓在日本數第一,論酒器,許多妓樓都有西洋風格的玻璃杯和銀器等;論酒類,竟擺著葡萄酒等。

左近對其中的「金魚屋」情有獨鍾。

這座字號奇妙的妓樓,每間房裏都擺置著西洋玻璃魚缸,養著紅、黑、白色的金魚。故而市裏都通稱為「金魚屋」。

不言而喻,左近來這種地方,目的是探聽街上的小道消息,瞭解家康和三成的人望評價,會晤大名的家老與軍火商。其次,還由於他性喜風流吧。

在金魚屋,左近總是點來「洗禮名」(編註:天主教風格的名字)曰瑪麗亞的煙花女子耍歡做樂。

「是何理由?」

瑪麗亞曾這樣問過他。

「指甚麼?」

「來金魚屋的理由。是因為喜歡我,對吧?」

瑪麗亞有點受洋人影響,話喜歡說半截。

「是啊。是因為喜歡妳喲。」

左近頷首。該日,左近坐在中國風格的紫檀椅子上,時而望著玻璃杯中的酒,時而眺望窗外。視線越過對面的屋脊,可以望見大海,可以望見中國船、西洋船、日本船以及樣式各異的桅杆與船帆。左近喜歡這一片風景,所以來金魚屋總是到「朱江之間」。這房間的主人是瑪麗亞,自然就變成選擇她了。瑪麗亞去過澳門,是個「海外通」,說起話來妙趣橫生,決不讓左近感到膩味掃興。

「『天川』(澳門的別稱)是那麼有意思的地方嗎?」

「那地方,無法形容。去過龍宮沒?」

「沒去過哪。」

左近滿面微笑。

「跟龍宮一模一樣。有葡萄牙城、總督府、南蠻寺、中國的朱寺。海港裏停著來自世界各地的船舶。」

「也有日本人嗎?」

「當然有喲。有日本商人,也有日本浪人。我遇到的武士中,就有人一本正經說,想殺進葡萄牙城,當城主。」

「感覺真不錯啊。」

左近似乎喜歡那個在異國大吹牛皮的男子漢,哈哈笑了起來。

瑪麗亞好像喜愛西洋音樂,關於樂器和音色,她談得如癡如醉。

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印度總督使節來到聚樂第(編註:豐臣秀吉位於京都的豪邸)時,左近跟隨三成前往,聽過洋人的演奏。

順便一提,或許是受到信長的感染,秀吉也酷好西洋器物,大坂城的寢室擺著四張豪華床榻,以享受躺在床上的感覺。當政者的嗜好自然會影響大名和商人。堺佔了地利之便,出現瑪麗亞這樣的崇洋煙花女子,亦屬理所當然。

左近換了話題。他想知道在堺這個地方,人們對豐臣家心懷何種感情。

「在天川,」

瑪麗亞說道:

「據說許多葡萄牙人聽到太閤大人作古的消息,都斷言接班人該是內府大人了。」

「是家康嗎?」

「是,江戶內府大人。葡萄牙人覺得內府大人比較好。」

秀吉是曠世英雄,名聲遠揚海外,但同時也招致人們懼怕。秀吉吹牛說要攻下大明,奪取呂宋(菲律賓),這些大話通過明朝海商很快就傳遍海外。但那未必僅是大話,秀吉晚年渡海攻打朝鮮一事,即可為證。豐臣政權推行秀吉那種旁若無人的外交政策,其名聲在海外決不會予人良好印象。在某種意義上,人們都視他為倭寇的總大將。

「來堺的中國人和西洋人都說,還是德川大人穩重厚道啊。」

「原來如此。『穩重厚道』啊。但洋人會說出那話來,許是此地商人告訴他們的吧。」

左近說道。若是如此,那就代表了堺的商人已對豐臣政權絕望棄之,而有迎接德川政權的心理準備了。

「瑪麗亞,」

左近微笑著,巧妙問她如何看待豐臣政權。「私下問妳一句:妳喜歡太閤大人嗎?」

「不。」

瑪麗亞回答。她默默將胸前的十字架托在手掌上給左近看。她信仰天主教,而晚年的秀吉鎮壓過天主教,所以她不喜歡太閤其人。

「這也難怪,但如果家康取得了天下,天主教命運會如何?」

「會得到寬鬆對待。」

瑪麗亞斬釘截鐵地說。

「聽誰說的?」

「我們教徒都這麼認為。德川大人肯定會寬鬆以對。」

(手都伸到這裡來了!)

左近不能不驚愕了。為了拉攏同情天主教徒的大名或大商人,家康及其謀士大概正計劃性地散佈那種流言吧。不僅天主教,針對重視貿易的堺的商人和九州大名,他們還散播如此流言:

——到了德川大人的時代,貿易會更加繁榮。

否則,來到堺的西洋人與中國人不會對家康寄予那麼大的期待。

※※※

左近潛伏大坂和堺期間,前往上杉景勝的大坂宅邸,與即將返歸會津的景勝及其家老直江山城守道別。左近躬訪位於玉造的上杉宅邸的那個黃昏,天空又下起了雨。

「誠如大人先前所言,山城守大人是『雨男』呀!」

左近接受邀請,在茶室裏一坐下來,就說了這句話。明日,上杉家的主從就要組隊回歸領國會津,今夜卻下雨了——是否會下整通宵,直到明天呢?

「非也。左近大人一進門,就開始落雨了。這雨男不是在下,當是左近大人喲。」

「也許。」

左近朗朗笑道:「按在下這種德行,是否一旦交戰,也會下雨啊?但願那時能降下吉雨!」

「卻說……」

山城守膝蓋向前一湊,開始謀劃戰略。

不消說,基本方針早已定好。其史無前例的宏大構想是,上杉於會津舉兵,將家康大軍誘至東邊,三成趁機在西邊舉兵,雙雙呼應,夾擊家康,由東西兩側步步進逼,於日本列島中部某地,一舉全殲家康軍團。

「卻說那個構想,何時付諸實施?」

這是關鍵。何時付諸實施,取決於上杉家的戰備進展。畢竟是誘天下大軍深入的防衛戰,從形勢看,會津一百二十萬石領地必須全部要塞化。

「不言而喻,主城若松城需要大規模改造。」

山城守屈指計算各地必須新動工修建的和改造的分城。

「小峰、白石、福島、森山、梁川、豬苗代、金山、鯰貝、藤島、二本松、大寶寺、大浦、津川、須賀川、酒田、中山,這十六座分城必須儘快改造。還要在國境峻嶺設要塞,開闢道路。統計起來,這些工程最快也要明年春夏才能完成。」

「需要一年?」

「是的。十個月或一年後,在下將於東邊會津點起戰火。」

「明白。」

其間,石田家在西國必須做的是運作聯合各大名。此事大概不用左近參與,三成自己就做了。

「穩操勝券。」

直江山城守說道。左近也有同感。此一構想若得以順利推進,且有當代兩大名軍師分別在東西兩地指揮作戰,從軍事上無論怎麼看,都不會失敗。

這時,左近又開腔了。是自己潛伏大坂和堺時,獲知豐臣政權竟然不受愛戴之事。

「在下早就察覺了這點。」

左近說道。秀吉晚年征伐海外、奢侈地大興土木,導致各大名領地的經濟明顯疲敝,物價飆升,百姓度日艱難。大部份人的心願是:

——不希望這樣的政權在秀吉死後繼續存在。

左近淡淡說道:「不過真沒想到情況如此嚴重。」但打倒家康之後,應該建立甚麼樣的政權?左近說道:

「這可是必須考慮的大事呀!」

左近建議,恢復民力、緩和對天主教的壓制、鼓勵貿易、停止戰爭等等,這些政策應該現在就開始放出消息,否則從大名到百姓都暗中翹盼改朝換代,家康會巧妙順應這股時流,建立起自己的政權。

「左近大人可知道在野的學者,藤原惺窩?」

「不知道。」

「聽說這位學者也這麼認為。明天歸國途中,夜宿伏見,我想去拜訪他。」

「這樣呀。」

左近對學問興味索然。嗜好學問這一點,直江山城守直江在當時的武將當中十分少見。左近覺得,舉出藤原惺窩的名字,這是山城守風格的嗜好,他並沒在意。

順帶一提,藤原惺窩是當時唯一的在野學者,不隸屬任何寺院和大名,以專攻學問獨立於世。

許多大名想招募他,聽其高見,然而,誰也不願出豐厚祿米將之招納。大名招儒學家擔任儒官的風氣,直到德川時代才形成。

惺窩乃公卿冷泉為純之子,在戰國戰亂最激烈的永祿四年(一五六一),生於播州三木郡細川村。後在相國寺出家,還俗後以學者身分立世。

生在不尊重學者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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