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賀的前田家,有位女子名曰「芳春院」。她是前田利家的遺孀阿松。阿松十二歲時,嫁給了當時織田家的下級軍官利家,今天閏三月,她五十三歲時,夫君作古死別。阿松落髮,號芳春院。
——芳春院可謂事實上的主公。
此事不僅在前田家內部,世間也都這麼議論。芳春院絕非一般女流。人們評價說,賢內助芳春院與丈夫一起穿過亂世,並將利家由一介武夫培養成大大名。芳春院觀察時勢的眼力,也許超過了兒子中納言利長。
芳春院住在金澤城內。她將死於大坂的丈夫遺體運回金澤,主持葬禮。之後就住在金澤城內。
——大坂的內府鬧騰著要討伐前田家。
讀細川忠興派急使送來的信,芳春院獲悉了這一消息。前田家與細川家是姻親關係。芳春院的女兒千代姬嫁給了細川家的世子忠隆。有這一層關係,忠興在大坂非常擔憂。
信使抵達之日,芳春院派人去了公務室,傳語道:
「我想拜謁中納言。」
利長畢竟是利長,他和家老們正針對此事展開討論。利長回言:「傳語稍等片刻。」
說實話,對在大坂發生的這次事件,利長茫然不知所措。他多次說道:
「我該如何是好?」
按照家康的說法,利長竟然對秀賴公懷有二心,在金澤加強戰備,企圖顛覆天下。但還不等此方辯白,家康就咆哮下令:
「討伐!」
而且竟然決定讓小松城主丹羽長重擔任北伐軍先鋒。
「我一無所知呀!」
利長話音裏帶著哭腔。他只是陪同亡父遺體回到金澤,僅此而已。
「是抗戰還是投降,必須二者擇一。」一個家老這樣建議。在利長看來,這建議也十分荒唐。
「抗戰也好,投降也罷,那都是以我方有作戰意圖為前提。我方根本就沒有作戰意圖,哪一項也不能選啊。」
這時,再度傳來母親芳春院的催促。利長宣佈商定會議結束,茶室安排好,等待芳春院。須臾,芳春院一身平素的白裝走了進來,坐在客座上,問道:
「利長,適才商定了何事?」
利長夾雜著牢騷說明。芳春院正顏厲色地說道:
「那都沒用。」
此言意思是,事物有其本質,應當看準本質再商定。否則只會議論不休,卻無意義。
「首先,家康能將天下一分為二,你沒有與他決戰的才幹。」
這是本質之一。
「按你的才幹,只考慮如何保全前田家就行了。你的才幹充其量只能顧及這些。」
「母親大人。」
利長神情不悅。說是「只考慮前田家」,然而,亡父利家的遺訓如下:
「我死後,上方會發生事變,會有人背叛秀賴公。到那時,利政從金澤率八千人去大坂,與常駐大坂的八千人會師,保護秀賴公。交戰之際,切勿在領國內作戰,哪怕僅差一步也要到領國外作戰。」
遺訓共有十一條,利長全能背誦下來。總之,遺言的基調是代替父親成為豐臣家的柱石。而且亡父暗中將家康設為假想敵。若遵從這份遺言的宗旨,利長須率領八千金澤兵,足音震天響地南下,與現駐大坂的胞弟利政的八千兵會師,置身動亂。
「別提遺言的事了。」
芳春院說道。她豈止知道,還在利家枕邊親筆將之仔細記錄下來。
——阿松,妳要讓大家恪守這份遺言!
言訖,利家就過世了。然而,聰明的芳春院認為,遺言不可行。利家若在,另當別論,但兒子利長不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不是「作為豐臣家柱石、任前田家主公」的材料。他的才幹充其量僅能維護前田家。不愧是母親,芳春院比誰都更瞭解自己的兒子。
「可知家康大人的真意?」
「前田家被誤解了。」
「哎呀,可別說那種傻話了。家康根本沒有誤解,俗話說,『蠻橫者不講理』。他的智謀是將你設定為背叛者,以便驅動大名討伐金澤。再勝乘威勢,依次征討不順從他的大名,最後自己坐鎮天下。你不過被他選為誘餌。」
這是本質之二。
「所以,在這種場合,完全不能有會被人家大作文章的言行。你立即派一個機靈的家老前赴大坂,對家康大人多方解釋。無論對方怎樣刁難糾纏,都必須一味點頭道歉。以此為原則,再做商定。」
芳春院說道。
「是的。派橫山山城守長知任專使為宜吧。」
利長連使者的人選都決定下來了。
家老橫山山城守,懷揣利長的辯白書,從大手門一上馬就加鞭,疾風般離別金澤城下,飛馳在北國街道上。馬不堪這般飛跑,每到自家驛站就換。在其他家的領地則說明緣由,花錢買馬,快馬加鞭騎到馬累垮為止。第三天抵達大坂。
橫山長知先到家康近臣井伊直政宅邸,拜託道:明天我想登城辯白,請代為周旋。當夜,他睡得昏迷不醒。
翌晨,旭日東昇,橫山長知一骨碌爬起來,剛要穿衣服,身旁人建議:
「至少,洗個澡如何?」
確實,頭髮蒙旅塵,亂蓬蓬翹著,灰塵與鬍鬚把臉龐弄得一片黑不溜秋的。
「對方是一隻有名的老狸。」
橫山長知拒絕了忠告。
「就這樣挺好。他會理解我是從金澤日以繼夜奔馳而來的。」
橫山就以這副形象登城。
家康住在西丸,大名的侍奉活動等全部模仿秀吉在世時的禮節,家康已成了事實上的天下之主。整個上午,橫山在休息室裏焦候著。午後總算傳來消息,他被領進了大廳。
(糟糕!)
橫山之所以這麼暗思,是因為他蓬頭垢面。到大廳一看,在那遠得聲音達不到的上座,左右列坐著井伊直政、榊原康政、本多正信等德川家諸將。
橫山被安排坐在很遠的下座。
(這可真夠氣派了。)
就連以膽略超群廣為人知的橫山也目瞪口呆了。這哪是會晤豐臣家的一將家康,簡直是拜謁天下之主的陣勢。家康要用殿上的禮儀束縛本來想一對一全力以赴進行辯白的橫山。
(不愧是罕見的多謀之人!)
橫山這樣思忖。家康如此氣派,令他為之愕然。若從豐臣家大名這一點看,家康與自家主公利長是同格的呀。俄頃,家康就座了。
橫山毫不怯懦,先上前將主公利長的親筆辯白書交給家康的親信井伊直政。井伊畢恭畢敬接過,來到家康面前呈上。
家康不想接,氣哼哼地把臉轉向一邊。
(難以開口喲。)
橫山無可奈何。對方的臉不轉過來,橫山很難開口講話。
(若是這樣,我就滔滔不絕大聲開講吧。)
橫山開始陳述,他那戰場上練就的大嗓門響徹整座大廳。對此,家康詫異,看著橫山。橫山努力捉住家康的視線,陳述道:
「說我家主公忘卻太閤厚恩,背叛亡父,此次對幼君懷有二心等流言蜚語,實屬莫大惡名。全體家老戰戰兢兢。」
橫山目不轉睛地盯著家康。
(此人緣何這般模樣?)
家康以如此心情端坐那裏。
「但是絕不存在如此事實。譬如,只是譬如,縱然主公精神錯亂,錯亂過度,若有那種企圖,我們家老也不可能讓主公去做那等事情呀。」
橫山繼續陳述,洪亮聲音鎮住滿堂,連紙門似乎都被震得微微發出迴響。橫山知道,面對這般荒謬的嫌疑是講不出道理的。歸根結柢,橫山的戰術是靠凜然大聲講下去,從生理上壓住對方。他繼續大聲進行空洞的陳述。漸漸地嗓子沙啞了。
「哦——」
他只能發出這樣的嗓音。家康身旁的正信俯首哧哧笑著。當然,臉上沒表現出來,誰也沒察覺。
家康厭倦地問道。
「就這些嗎?中納言利長謀反一事,我掌握確鑿證據,再陳述也難以變動。」
「然而……」
「沒用。這次若是普通使者,我會當即攆他回金澤。聽說使者是你,特地來見一面。空疏的辯解已經夠了,你儘快回國為宜。」
橫山發出沙啞的聲音,說道:
「多謝!至少,大人可否披閱我家主公呈上的書信?」
「這個嗎?」
家康勉強展開,視線投其上面。轉瞬抬眼。
「為何不附上誓言書?」
他說出這般不合情理的事情。大概是沒有要說的話了吧。
「這令人覺得不是內府的風格。」
橫山又起了精神,提高嗓門。
「誓言書其物,已在太閤歸天之際交出若干份。其宗旨即子子孫孫決不背叛豐臣家。如今即便再寫同樣內容交出來,又有何用?我家主公的誠實神明可鑒。故意再讓他寫誓言書,等於寫廢紙呀。」
「那倒也是。」
家康臉色不悅地頷首,接下來緘點無言了。橫山懼怕家康的緘默,剛想高聲說話,家康忍無可忍:
「閉嘴!」
他立即將正信招到身旁,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