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堂宅邸

當夜,家康住在藤堂高虎的宅邸裏。高虎請家康到自家,客套說道:

「請當成府上,輕鬆起居吧。」

高虎像隻老鼠似地在宅邸裏東跑西顛,安排接待事宜。此人與眾不同,他將宅邸的所有房間悉數騰給了家康及其家臣。

對此,本多正信都感到驚詫,問道:

「大人今夜住在何處?」

高虎用扇子指著自己鼻尖,像狂言劇裏的武士侍從那般詼諧說道:

「在下嗎?在下今夜不眠,巡邏內外,不需要被窩。我的家臣也是如此。」

「真是過意不去。」

正信寬懷大笑。顯示出極自然的上司態度。正信從家康那裏得到了相模國的甘繩,受賜俸祿二萬二千石。總之,從豐臣家看,正信是間接的家臣,不過是個陪臣。高虎則是豐臣家的直屬大名,按理說正信老人是下一級身分,不能與高虎同席的。但如今顛倒過來了。

正信靠近高虎,說道:

「泉州大人,對大人的一片心意,主上一直感到欣喜。」

高虎回答:

「拜聽貴言,不勝感謝。只要對『主上』有益,我和泉守高虎甚麼一宿、兩宿路旁通宵熬夜,都無所謂。」

高虎極自然地尊稱家康為「主上」。所謂主上,過去是稱呼織田信長的。接著,秀吉得此稱呼,現在,唯有豐臣秀賴可享有這一稱呼。秀吉死後,德川的家臣開始稱家康為主上。

高虎模仿家康家臣對家康的私稱,殷勤地口稱主上、主上,意在表示:

——我是準家臣,請隨意調用我吧。

此處為冗筆。家康打下江山後,在非譜代大名中,第一個獲得恩准可用「松平」姓氏的便是高虎,他的待遇也相當於準譜代大名。對主動上門願當家臣的高虎,此可謂德川家示出的一片好意。

高虎時年四十四歲。他多年無子,招了養子,是織田信長的幕將丹羽長秀的遺子。建立養子親緣,靠的是高虎當初的主公豐臣秀長(秀吉之弟)從中撮合。養子名曰高吉,秀吉喜歡他,另外加封年祿二萬石,敘任宮內少輔。賜羽柴姓。

高吉是個武勇之人,與父親高虎同赴朝鮮戰場。加藤清正被困蔚山城,高吉馳援,建下殊勳,在大名中間的人氣超過其父。然而,高虎晚年得子,以此為名目,廢除了與高吉的養子關係,高吉成為家臣。高虎大概覺得若有個養子姓羽柴,德川家會多有顧慮。

高虎是個軼聞頗多之人。他住在伏見宅邸時,底下有五個放蕩家臣。武士監督官向高虎報告罪狀,請示「如何處理?」

其中二人總去京都尋花問柳,最後蕩盡家產;其餘三人嗜賭成性,家產和武器全都賣光了。

「知道了。」

高虎當場判決,迷戀女色的二人放逐,由宅邸後門推出去,此種處置稱為「驅逐渾帳」(編註:刑罰之一,沒收武士雙刀,趕出家門)。

然而,同是放蕩,高虎對三個賭棍的處罰卻是:

「家祿削減至三分之二,令其悔過自新!」

左右問其緣由,高虎解釋道:

「好色者,易受女人欺騙。蕩盡家產的男人一無所長,無勇無智。收養這等人,徒勞無益。但賭博屬於另一碼事。當然,賭博亦非好事,但和嗜嫖的色鬼相比,賭棍有朝氣,有活力,總之,有戰勝對方的求利之心。一句話,是知利之人,有可用之處。」

這則軼聞顯示了高虎的人品。他統治家臣,以「利」和貪圖僥倖的心理誘惑之;他自己的處世哲學也是依據這兩點來決定取捨變動。

——豐臣家的大名中,最擅長待人接物的就是高虎。

人們如此評價。擔任談判、喜慶吉事的使者,調停糾紛、宴會接待等,皆是高虎的長項。高虎深通如何掩蓋自己露骨的功利主義;從外貌看,他謹慎直率,言行不傷人,性格篤實,凡事都替別人著想。

高虎是這方面的高人。說他是高人,順便再講一則高虎後來的逸事。家康晚年,人們紛紛議論家康要逐漸消滅非譜代大名,改換國主。此時,高虎來到駿府的家康身邊,見到家康的侍臣土井利勝,提出如下要求:

「我已到老朽之年,但犬子『大學頭』(編註:江戶幕府的學問機關——大學寮的長官)怎麼看也是個不肖子,靠他不能保國,我死後,請火速命令吾國易主。」

利勝聞言大驚。正當非譜代大名害怕改換國主之際,哪有這等傻瓜,自己主動申請的?偏巧家康隔著紙門聽見了。高虎大概充分推測到家康正在鄰室聽著,才故意這樣說的。

利勝將房間紙門稍微拉開,膝行而入,向家康報告:「想必主上已經聽見了,泉州大人如此申請。」家康微笑說道:

「聽見了,讓他進來!」

家康對高虎說:

「縱然愛卿辭世了,還有愛卿多年籠絡的多位家老。大學頭不肖,也不至於保不住領國。伊勢伊賀三十二萬三千九百五十石,永世歸藤堂家!」

為求得家康如此一言,高虎故弄玄虛,提出了申請。這就是德川三百年間流傳的「權現神的一句話」(編註:「東照大權現」是家康亡故後獲朝廷敕諡的神號)的故事。因此藤堂家沒出現過丟官、領國易主、減封等事件,持續安泰。這可謂都多虧藩祖高虎那近似於藝人耍戲法的保身術。

卻說高虎,當夜戴盔披甲,坐在門口木凳上,邸內到處燃起篝火,加強警戒。

日落後,按慣例,豐臣家的「家康黨」諸將,帶領多人趕來,擔任藤堂宅邸的警戒。每來一將,高虎就起立致意:

「火速趕來,辛苦了!」

他完全以德川家家臣之態度致意,甚至還安排人為家康的家臣準備了宵夜。

加藤清正最後趕來時,高虎不小心說了句:

「唉呀,主計頭來遲了!」

對高虎而言,這是一句欠妥的話。如是說來,清正覺得高虎這種逢迎拍馬的作風很不好。他好像從骨子裏討厭高虎。不僅清正,其好友福島正則等也討厭高虎,甚至這樣說道:

——阿虎是吧?我一見他那張得意洋洋的臉,就一肚子火,直想吐。

這也有其道理。清正和正則是由秀吉一手恩養成長的大名。過度憎恨三成,才尊五大老首領德川家康為「通情達理的長者」。他們是這種意義的「家康黨」,並沒忘記報恩豐臣家。高虎不然,他從根本上就唯利是圖。早自秀吉在世之時,見秀吉無子,他認定今後是家康的天下,開始接近家康,那種露骨的舉動令清正和正則無法忍受。

清正岔開雙腿站在高虎面前,反問道:

「泉州,你剛才說啥呢?」

一看這意外陣勢,高虎略顯畏縮,即刻又做出笑臉。

「我說來遲了。」

「泉州,那是蠢話!」

「哎?」

「那是蠢話呀!『來遲』是對武士用的語詞嗎?『來遲』是指上陣晚了,是武士的禁忌語言。為人處事圓滑的泉州好像不懂武士語言的規矩。」

「主計頭,意思沒那般複雜,因為是親密朋友,打招呼才略帶戲謔意思的喲。」

「『親密朋友』?與足下並不親密。」

清正不快地說道。

「這是客套話呀。」

高虎窮於應對了。他作勢拍撫清正說道:

「哎,用不著那麼橫眉豎眼的,咱倆可都是同蒙內府垂青的同仁嘛!」

清正愈發不悅:

「『同蒙內府垂青』?確實,內府垂青於我,但那僅是內府與我清正的緣分,不是你從中撮合的結果啊。」

清正大概恥於與之為伍。他大概想怒斥:「屎與味噌只是色形相似,本質截然不同!」

恰在此時,黑田長政和細川忠興等插嘴調解:「唉呀,算了。」才息事寧人了。

※※※

家康被請進藤堂家的浴室。浴室南向,面對庭院。入口處坐著五名近侍擔任警衛。一進浴室,設有榻榻米客間,三名侍女已在此恭候。家康摘下短刀,令侍女幫他脫衣,然後換上浴衣,一級一級下了三級台階,下面鋪著地板。接著,是對關的兩扇門。家康推門而入,搓澡女子正跪在浴池邊。

熱氣蒸騰,眼瞅著浴衣被汗水濕透了。家康耐著熱氣,坐了下來。油脂伴著汗水,滴滴答答落下。俄頃,女子為家康除衣,開始搓澡。充分搓拭之後,女子從大鍋裏舀出了熱水沖洗,再搓,再沖水。如此這般,沐浴結束了。

家康出來,恭候於榻榻米客間的侍女,跪到家康面前,獻上嶄新的兜襠布。最近家康越來越發胖,自己不能繫兜襠布了。手搆不著自己的小腹。

「真不得勁兒。」

他一邊讓女子給繫上,一邊俯視大腹發笑。

進了寢間,家康讓另一個女人給他解開了剛才繫上的兜襠布。這女人是阿茶局,她總是如影隨形跟著家康不離分。

「阿茶,今夜誰陪我說話?」

家康一邊說著,一邊緩緩地靠近被窩,渾圓的身體躺了下來。

——那個女子哪兒好啊?

近臣在背後交頭接耳議論。阿茶並無美貌。雙頰瘦削,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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